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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章 暴雨将倾

    待罗乾带着一脸寒霜,去核对材料领取记录和工部巡检核验档案后,临时用作办公的河工所值房内,只剩下王明远和陈香两人。

    外面的天色愈发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隐隐传来闷雷声,像是敲在两人心口上。

    王明远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潮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向身旁脸色依旧苍白的陈香,低声道:“子先兄,罗大人去核验文书,但我们不能干等。”

    陈香闻言,从那种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中略微回神,清冷的眸子看向王明远,带着询问。

    “我刚才又想了一遍,”王明远语速略快,指着脚下的劣质土方,“若以此等材料的耐冲性能计算,即便按照最保守的估测,以此标准修筑的堤坝,其安全使用年限,恐怕……也只有三到五年。”

    陈香的眉头立刻锁紧,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接口:“若是关键受力部位,或水流冲刷剧烈之处,可能更短。而且……溃散并非均匀发生,一旦某处出现薄弱点……”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王明远沉重地点点头:“我记得我们前几日整理滹沱河历年河工档案时,近五年来,此地上游段,至少有三次小规模的溃堤记录,时间点……大致都在工程完工后的三到五年间。而最近县城的几处主要堤坝,据档案记载,正是三年前加固的。”

    陈香眼中锐光一闪,立刻明白了王明远的意思,那些曾经被归咎于“天灾”或“年久失修”的溃堤事件,其根源,很可能就埋藏在这劣质的材料之中!

    如果他们的推测是真的,那么此刻,上游那些几年前修筑的堤坝,可能正处于危险的临界点!而头顶这片阴沉的天,无疑是最可怕的催化剂。

    就在这时,罗乾阴沉着脸回来了,他手里拿着几份册子,声音压抑着怒火:“领料记录和所谓的巡检核验单都在,表面上看,手续齐全,物料种类、数量似乎都对得上。但……”

    他顿了顿,咬牙切齿道,“这核验签字,形同虚设!若真以此等劣料充数,这签字的巡检,定然脱不了干系!”

    “罗大人,”王明远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急促,“账目可以慢慢查,但眼下有更急迫的事!我和子先兄怀疑,上游几年前用类似标准材料修筑的堤坝,恐有隐患!尤其是三年前完工的那几处,眼下这天色……万一……”

    罗乾是实干官员,瞬间就明白了王明远话里的严重性,脸色骤变。他抬头望了望墨沉沉的天空,隐约已有雷声滚过。

    防汛是河工第一要务,若真因材料问题导致溃坝,淹没田园百姓,那将是塌天大祸!这责任,谁也担待不起!

    “走!立刻去上游看看!最近的是哪个坝?”罗乾当机立断。

    “离县城不到十里,有一处护城堤坝,正是三年前由县衙主导,因只是加固,所以只上报了布政使司批复,由本地知府验收,相关档案上有记载。”陈香出口补充回答道,这些记录他早已烂熟于心。

    “好!就去那里!”罗乾立刻点了一队约莫五十人、协助维护束水新法施工的兵丁,由一名姓赵的百户领着。一行人再也顾不得其他,翻身上马,冒着已经开始飘落的零星雨点,朝着上游疾驰而去。

    路上,无人说话,马蹄践踏在开始泥泞的土路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着巨石。

    王明远紧抿着嘴唇,陈香面色冷凝,罗乾的眼神则锐利地扫视着沿途的河岸情况。雨点渐渐密集起来,打在几人官袍上,洇出深色的水渍。

    天空也愈发阴沉,未到傍晚,却已晦暗如墨。闪电如银蛇般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人耳膜发嗡。风雨骤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了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等他们赶到那处护城堤坝时,浑身早已湿透,而坝上,已然有了一群人。

    只见正定县县令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带着十几名衙役和少量民壮,站在坝顶,似乎正在巡查。

    看到罗乾这一行兵马冒雨而来,那县令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但立刻堆起了热情而略带惶恐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哎呀!不知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这……这如此大雨,诸位大人怎生到此险地?快,快请到那边棚子里暂避……”县令姓周,约莫四十多岁,面皮白净,此刻笑容却有些勉强。

    罗乾勒住马,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他抹了把脸,目光如刀,盯着县令,语气冷硬,直接打断了对方的客套:“本官工部都水清吏司罗乾,奉部堂大人之命,复核滹沱河试点工程及周边水利设施!眼下汛期将至,特来勘查此段堤坝稳固与否,以防万一!”

    他留了个心眼,没说怀疑坝体材料有问题,只说是例行防汛勘查。毕竟,现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指证县令,贸然发难只会打草惊蛇。

    那县令闻言,眼底的紧张似乎消散了一些,但笑容依旧不太自然,连连躬身:“原来如此,罗大人心系黎民,辛苦辛苦!此坝乃三年前下官督造加固,当时亦是严格按照布政使司下发的规程,不敢有丝毫马虎。近年来每逢汛期,都加意防护,想必……想必是无恙的。”&bp;他嘴上说着无恙,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汹涌的河水。

    王明冷眼旁观,将这县令的神色尽收眼底,这县令心里必然有鬼!

    这堤坝是他任上的政绩,若真出了事,他首当其冲。他此刻冒雨在此,恐怕不是例行巡查,而是自己也心里打鼓,前来查看!

    罗乾不再理会县令,直接对身后的赵百户下令:“赵百户,立刻派熟悉水性的兵丁,下到水边,重点查验坝体迎水面的根基、还有坝体与岸坡结合部!仔细看,有无渗漏、冲刷痕迹!”

    “是!”赵百户抱拳领命,立刻点了几名麾下水性好的兵士。

    县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罗乾那不容置疑的脸色和身后那群精锐兵丁,又把话咽了回去,脸色微微发白,只能示意自己的衙役退开。

    几名兵士脱下号衣,冒着大雨和湍急的河水,小心翼翼地滑下堤岸,潜入浑浊的水中。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望着河面。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越下越大,河水肉眼可见地汹涌起来,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咆哮。

    突然,一名兵士猛地从水里冒出头,脸色煞白,也顾上礼仪,朝着坝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大人!不好了!坝基水下部分已被冲刷出一個大口子!泥沙流失严重,里面……里面的夯土松散得像豆腐渣!水位再涨,怕……怕是要撑不住了!!”

    “什么?!”王明远和陈香几乎同时失声惊呼!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确凿的噩耗,依然如同五雷轰顶!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那县令一听,双腿一软,当场就出溜到了泥水里,全靠旁边衙役架着才没彻底瘫倒。

    他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喃喃:“不……不能啊……验收的时候明明……明明好好的……我明年……我明年就要调任了啊……”&bp;后面的几句话变成了含混的呜咽,细若蚊呐,淹没在风雨里,只剩绝望。

    “混账东西!”罗乾勃然大怒,猛地瞪向县令,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立刻转向赵百户,声音压过风雨,吼道:“赵百户!带你的人,立刻协助河工,所有能用的物料,全部给我填下去!周县令!你还愣着干什么!县里预备的防洪物料呢?!民夫呢?!快组织人手抢险!朝廷邸报早已预警今年汛情,你别告诉本官你毫无准备!!”

    那周县令此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罗乾的怒吼,他才如梦初醒,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快!快按罗大人说的做!快去搬沙石!叫……叫人来!快啊!”

    一时间,坝上乱成一团。

    陈香则已迅速蹲下身,不顾泥泞,捡起一根树枝,飞快地在泥地上划拉着,计算着水位上涨速度和缺口扩大的可能,急声道:“明远兄,水量太大,单靠沙袋恐难持久,需在缺口上游设法分流减缓水势!哪怕只是稍微引导!”

    王明远闻言,立刻对着前面的罗乾喊道:“罗大人!快去安排人,看能否在上游浅滩处临时开挖泄流槽!要快!”

    现场瞬间又乱成一团,但在那百户的呼喝和王明远等人的指令下,开始形成一种混乱中的秩序。

    兵丁和衙役们冒着倾盆大雨,疯狂地搬运沙袋、石块,冲向堤岸缺口处。民壮们也反应过来,加入了传递的队伍。

    雨水如瀑布般浇下,能见度极低。河水汹涌,不断冲刷着堤岸,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随时可能将整个堤坝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