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巷,吹得破庙残幡猎猎作响。四人归途沉默,唯有脚步轻踏青石,回音在幽深街巷中悄然流转。厉宁走在最前,手中紧握那幅泛黄地图,指尖摩挲着图上蜿蜒的墨线,仿佛能触到地底暗流的脉搏。他心中已有决断,但眉宇间仍凝着一层沉思。
“寅时三刻开闸试流。”厉宁低声重复,“我们须在丑时末刻入井,辰时前撤离,时间紧凑,不容差池。”
柳仲梧缓步跟上:“师尊所虑极是。不过还有一事更需留意??张府后院假山常年无人打理,若出口久闭,恐有蛇鼠盘踞,甚至毒瘴积聚。厉九虽勇,却不能以血肉之躯硬闯。”
厉九撇嘴:“你当我没钻过地沟?熏香、火折、油布伞,样样齐全!再说了,真有毒气,我鼻子一闻就知道。”
冬月冷哼:“就怕你闻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倒了。”
薛集笑道:“不如让冬月备些雄黄与艾草,绑在口鼻之上,既能驱虫避秽,又可防瘴气侵体。再带两盏琉璃灯,地下无光,全靠灯火引路。”
厉宁点头:“此议甚妥。另外,为防万一,我们在城外十里处设接应点,由薛集留守,备好马车与伤药,一旦事成即刻转移。”
众人应诺。
翌日清晨,阳光洒落蓬莱城头,市井喧嚣渐起。文渊馆内,众人已各自分头行动。柳聒蝉依约前往旧友处打听消息,顺道散布“寻访高人柳仲梧”的风声;冬月则潜入市集采买所需物资;厉九被勒令剃去半边胡须,换上短褐,扮作泥水匠,提前探查清淤巷地形。
而厉宁与柳仲梧,则登上了城中最高楼??望江阁。
此处临河而立,三层飞檐,可俯瞰大半个蓬莱城貌。两人要了一壶清茶,凭栏远眺。
“师尊带我来此,不只是看风景吧?”柳仲梧执壶斟茶,语气平静。
厉宁望着远处张府所在的方向,淡淡道:“我想知道,你当年为何改名?”
柳仲梧手一顿,茶水微漾。
良久,他放下茶壶,目光投向江面漂浮的薄雾:“师尊果然敏锐。”
“‘柳音’是我本名,生于诗礼之家,自幼诵经习文,十二岁便中秀才,被誉为神童。父亲曾任礼部主事,母亲出自江南书香门第。那时我以为,只要读书明理,便可匡扶正义,济世安民。”
他苦笑一声:“可十五岁那年,父亲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臣,被贬岭南,途中遭人截杀,尸骨无存。母亲悲痛欲绝,服药自尽。我被人救出,藏于乡野,从此更名‘仲梧’,取‘中隐于梧’之意,不再提过往一字。”
厉宁默然。
“后来我才明白,在这个世道,清廉正直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你说公道,可谁听?你讲道理,可谁理?我躲进山林,并非不愿出仕,而是心寒至极。”
“直到今日,见您以雷霆手段护弱小,以仁心布局天下,我才觉得……或许这世间,还有一线希望。”
厉宁缓缓道:“所以你愿随我走,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想重新相信一次。”
“正是。”柳仲梧抬眼看他,“我相信您不会辜负百姓,也不会辜负像张非这样忠而被谤的人。”
厉宁端起茶杯,轻轻一碰他的杯沿:“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北寒之地,便是我们共同的家国。你为谋主,我为守将,一起把它建成一个不让忠良流血、不让百姓低头的地方。”
两杯相碰,清音悠然。
当夜,丑时将至。
清淤巷第三号井口,杂草丛生,铁盖锈迹斑斑。厉九早已等候多时,身旁放着麻绳、铲具、油灯与防毒面具般的布罩。他咧嘴一笑:“少爷,我准备好了,这就下去会会地龙!”
厉宁拍拍他肩:“记住,一个时辰内必须返回。若有异动,立刻撤退。”
“明白!”厉九掀开井盖,一股腐臭扑面而来,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纵身跃入黑暗之中。
地面之上,厉宁、柳仲梧、冬月三人藏身附近废弃柴房,屏息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万籁俱寂,唯有远处更鼓隐隐传来。
半个时辰后,井口忽有轻微震动。
紧接着,一条细绳缓缓上升,末端系着一块红布条??信号成功,通道可行!
又过片刻,厉九湿漉漉地爬出,满脸污泥却笑得灿烂:“通了!假山底下的出口我已经挖开,里面确实有几条菜花蛇,全被我踩死了!还有股霉味,不过通风一阵就能进人。”
厉宁立即下令:“按计划行事,明日午时,我亲自带队救人。”
次日正午,艳阳高照。
张府外,巡查如常。内务司士兵换岗交接,看似严密,实则松懈。而在百步之外的一辆货车上,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谈笑风生,车中暗格里,藏着利刃、迷药与替换衣物。
与此同时,柳聒蝉已在城南书院设下诗会,广邀昔日文友,声势浩大,吸引了大批官员士子前往观礼。此举不仅制造混乱,更为行动提供了绝佳掩护。
未时初刻,厉宁、冬月、柳仲梧三人悄然抵达井口。
厉宁最后检查装备,低声道:“冬月断后,若有追兵,施放烟雾弹扰乱视线。柳先生留在地面接应,我一人进去即可。”
柳仲梧摇头:“不,我也要去。”
“你不懂武艺,地下危险万分。”
“但我熟悉机关构造。”柳仲梧平静道,“张府建于前朝,其宅邸多设密室暗道,若能找到旧时仆役通道,或可直达囚禁之所,节省时间。”
厉宁盯着他看了片刻,终是点头:“好,但你必须紧跟在我身后,不可擅自行动。”
两人相继下井,冬月封好井盖,只留一线缝隙通风。
地底世界阴冷潮湿,四壁长满青苔,脚下泥泞滑腻。厉宁手持琉璃灯前行,光影摇曳间,映出前方扭曲的渠壁。空气中弥漫着腐败气息,偶尔还能听见老鼠窜过的??声。
走了约三百步,转入支渠,空间骤然狭窄,仅容一人匍匐前进。
“前面就是假山下方。”柳仲梧喘息道,“小心头顶,可能有塌方残留。”
果然,前方堆满碎石泥土,正是昨日厉九打通之处。两人合力清理,终于钻出地道,抬头一看,正是张府后花园一角,假山嶙峋,杂木横生,四周无人看守。
“奇怪。”冬月在外观察半晌,“按理说囚禁重犯家属,怎会如此松懈?”
厉宁眼神一凛:“有诈。”
正欲撤退,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夹杂着铁甲碰撞之音。
“不好!”柳仲梧低呼,“他们早有埋伏!”
话音未落,四周火把骤亮,数十名黑衣武士从假山、树后、屋脊跃下,团团围住出口。为首一人披玄色斗篷,手持长剑,冷冷道:“厉大人,别来无恙?”
厉宁眯眼望去,顿时心头一震:“是你?裴昭!”
裴昭,原为御前侍卫统领,三年前奉旨追捕一名叛臣,却在边境失踪,朝廷以为已死。没想到竟出现在此处,且显然已投靠敌对势力。
“没想到你还活着。”厉宁冷声道。
“我也没想到,堂堂昊京新贵,竟会亲自钻粪坑救人。”裴昭讥讽一笑,“可惜啊,张非的妻子昨夜已被转移,你们白跑一趟。”
厉宁不动声色:“那你现在拦我,是为了什么?功劳?还是仇恨?”
“都不是。”裴昭缓缓拔剑,“我是来告诉你??有人不想让你活着离开蓬莱城。陛下许你封地,却不许你带走任何‘不该带的人’。柳仲梧,必须留下。”
柳仲梧冷笑:“原来如此。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才,只想把我当成一枚棋子,困在京城,任人摆布。”
“聪明。”裴昭点头,“可惜太迟了。”
话毕,挥手示意围攻。
刹那间,刀光四起,杀机弥漫。
厉宁一把推开柳仲梧:“快走!我断后!”
自己反手抽出腰间软剑,迎上三人合击。剑光如电,一招“惊鸿掠影”,直接削断一人咽喉;旋身踢飞左侧敌人,顺势夺刀反劈,又斩一人臂膀。冬月也已跃下,双匕翻飞,专攻下盘,瞬间放倒两名刺客。
然而对方人数众多,且皆为精锐,战局迅速陷入胶着。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长啸,宛如鹤唳九霄!
紧接着,一支羽箭破空而至,正中裴昭肩头,将其钉在假山石上!
“谁?!”裴昭怒吼。
墙头之上,一道青衫身影凌空而立,手中长弓未收。
竟是柳聒蝉!
“老二!接着!”他大喝一声,抛下一捆绳索。
厉宁抓住机会,拉着柳仲梧疾奔至墙根,迅速攀爬而上。冬月紧随其后。三人刚翻上墙头,柳聒蝉已拉弓连射,逼退追兵。
“走!”柳聒蝉转身便跑,四人沿着屋顶飞驰,借夜色掩护,迅速脱离包围圈。
回到文渊馆,人人带伤,气息未平。
“张夫人不在那里。”厉宁沉声道,“他们是故意放我们进去,目的就是试探我们的实力和决心。”
柳仲梧坐在灯下,脸色苍白:“但他们不知道,我根本没打算现在露面。我可以继续装作‘尚未找到’,反而利用他们的误判,反设一局。”
“怎么说?”冬月问。
柳仲梧眼中闪过锐芒:“既然他们以为我会被带回昊京,那就让他们继续这么认为。我们可以放出风声,说我已被秘密送往北方,实际上……我早已随你们离开。”
厉宁笑了:“妙计。虚虚实实,让他们自乱阵脚。”
“只是……”柳仲梧望向窗外,“张夫人她们如今生死未卜,恐怕已被押往京畿要道,若不尽快营救,恐遭不测。”
厉宁站起身,目光坚定:“那就追上去。”
“可那是官道,沿途皆有驿站与巡骑,贸然拦截,等同造反。”
“我不是去拦截。”厉宁嘴角微扬,“我是去‘迎接’。”
三日后,东海驿道。
一辆漆黑马车缓缓行驶,前后各有八名铁甲护卫,旗帜上绣着“内务司”三字。车内坐着两名妇人与三个孩童,皆面色憔悴,双手戴镣。
车帘忽然掀起一角,张夫人低声对身边女子道:“姐姐,你说……他会来吗?”
那女子正是张非的乳母,摇头叹息:“将军已被打入天牢,生死难料,咱们又被秘密转移,他就算想救,也无力回天啊。”
话音未落,忽听得前方号角长鸣!
大道尽头,尘土飞扬。
一队人马迎面而来。
为首者白衣胜雪,骑黑马,执银枪,身后跟着十余精骑,旗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北寒**!
“停车!”护卫队长喝令。
来者不语,只缓缓举起长枪,遥指车队。
“奉北寒侯令??接张将军家人,归封地安居。阻者,视为与北寒为敌。”
空气凝固。
护卫队长脸色剧变:“你……你是厉宁?!”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俊朗面容,正是厉宁。
“正是我。”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雷,“我曾许诺张非,若他战死沙场,我必护其家人周全。如今他人未死,我更不会食言。”
“你们可以动手。”厉宁扫视众兵,“但我要告诉你们??每一个敢碰她们一根手指的人,将来都会在我的战场上遇见我。而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只是奉命行事。”
他顿了顿,语气转柔:“所以,让她们走。这是最后一次和平的机会。”
沉默良久。
终于,护卫队长缓缓挥手:“放行。”
马车驶近,厉宁亲自下车,打开车门,单膝跪地:“属下厉宁,接夫人与公子回家。”
张夫人泪如雨下,颤声道:“你……你真的来了……”
“我说过会来。”厉宁轻声说,“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
当夜,营地篝火熊熊。
张夫人抱着孩子安然入睡,其余众人围坐火旁。
柳仲梧望着跳跃的火焰,忽然道:“师尊,从今以后,我再不是那个躲在山里的柳仲梧了。我要以真名行走天下??柳音。”
厉宁看着他,郑重点头:“好。柳音,字仲梧,自此为我北寒首席谋士,掌政事、理民生、定军策,位同副帅。”
柳音起身,深深一拜:“愿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厉九灌了一口酒,咧嘴笑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谁要是敢动咱们北寒的人,我就砍了他的脑袋当球踢!”
冬月白他一眼:“你就不能说得文雅点?”
“我本来就不文雅!”厉九哈哈大笑。
笑声中,星辰璀璨,照亮前路。
厉宁仰望夜空,心中清明如镜。
他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朝廷不会善罢甘休,权力之争必将愈演愈烈。但他不再孤身一人。
他有了兄弟,有了智者,有了愿意为之赴死的队伍。
他也明白了,真正的无敌,不是武功盖世,也不是权倾朝野,而是心中有义,肩上有责,身边有人。
他轻轻抚过腰间玉佩??那是北寒封印的信物。
“回去吧。”他对众人说,“我们的家,还在等着我们建设。”
马蹄声起,踏破长夜。
他们向着北方而去,迎着晨曦,奔向那一片属于他们的土地。
有些人,注定不属于庙堂阴谋。
他们属于山河,属于百姓,属于千秋万代的传颂。
因为他们,本就不是蓬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