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宁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盯着那张古琴看了片刻。松木为身,桐面梓底,琴身上有几道细密的裂纹,像是经年累月未曾挪动过,却依旧温润如玉,隐隐透出一股沉静之气。这是一张老琴,不是凡品。
他缓缓坐下,指尖轻抚琴弦。
“先生想听什么?”
柳仲梧静静地看着他:“听心。”
厉宁嘴角微扬,低声道:“那便以《广陵散》相赠。”
话音未落,第一根弦已拨响。
铮??
一声清越,如剑出鞘,直破屋中寂静。冬日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琴上,映得指尖泛金。厉宁闭目,十指翻飞,琴音如潮水般涌出,时而低回如诉,时而激昂似战鼓擂动。这是他在北境雪夜里独自练了无数遍的曲子,本不该轻易示人,可今日,他不得不奏。
因为他知道,柳仲梧要的不是技艺,而是真心。
《广陵散》本是绝响之曲,传说嵇康临刑前曾抚此曲,言“《广陵散》于今绝矣”。后世虽多有仿作,但真正能得其神韵者寥寥无几。厉宁所奏,并非全本,而是截取其中最烈一段??“怒剑问天”。
琴声起处,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刀光剑影交错之间,竟让这小小木屋生出几分沙场杀伐之气。香炉青烟随音律扭曲,似被无形之力撕扯。窗外松林簌簌作响,连远在百步之外的厉九都忍不住握紧了斧柄,低声惊呼:“少爷这是要杀人不成?”
可屋内二人皆不动容。
柳仲梧端坐如初,双目微闭,仿佛神游太虚。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如断弦坠地,久久不散。
良久。
柳仲梧睁开眼,轻轻鼓掌。
“好一曲《广陵散》,虽非全本,却已得其七分神髓。大人琴艺之高,果然名不虚传。”
厉宁擦了擦额角微汗,淡淡道:“先生满意了?”
“满意。”柳仲梧点头,“但我更好奇,大人为何独选此曲?”
“因为你说要听心。”厉宁望着他,“《广陵散》讲的是一个‘义’字,嵇康为友赴死,宁折不弯。我奏此曲,便是告诉你我的心意??若你愿随我出山,我必待你如手足,同进退,共生死。若有背弃,天地不容。”
柳仲梧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师尊说得极好。”他竟改了称呼。
厉宁一怔。
只见柳仲梧起身,对着他深深一拜:“弟子柳仲梧,参见师尊。”
厉宁猛地站起:“你……你叫我什么?”
“师尊。”柳仲梧再拜,“兄长拜您为师,我亦愿追随左右。从今往后,您指东我不向西,您要治封地,我便为您理政事;您要守天下,我便替您安民心。此志不渝,如有违逆,五雷轰顶。”
厉宁愣住。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
他原以为还需费尽口舌、许以重利才能打动此人,却不料一首琴曲,一句“听心”,便让他俯首称臣。
这不是权谋,不是算计,而是真正的知遇之感。
他深吸一口气,扶起柳仲梧:“不必行此大礼。你我之间,无需虚礼。你肯来,是我之幸,也是百姓之福。”
柳仲梧直起身,眼中已有泪光闪动:“实不相瞒,这些年我隐居于此,不只是性喜清净,更是心灰意冷。世人求我才学,只为谋私利,从未有人问我心中所愿。他们只当我是个工具,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弃。”
“可今日,师尊一曲《广陵散》,让我听见了‘义’,听见了‘诚’,也听见了‘守护’二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所以,我愿意出山。不是为了权势富贵,而是为了跟一个值得辅佐的人,做一件值得做的事。”
厉宁看着他,心中震动。
他知道,自己真的得到了一位不可多得的大才。
不仅有才,更有骨。
两人相视良久,最终同时笑了。
“走吧。”厉宁拍了拍他的肩,“外头还有人等着。”
推门而出,阳光洒满松林。
柳聒蝉第一个迎上来:“如何?”
柳仲梧看着兄长,微微一笑:“哥,我要跟你一起走。”
柳聒蝉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一把抱住弟弟:“好!好!终于不用看你一个人在这鬼地方喝西北风了!以后咱们兄弟并肩,谁敢小瞧咱们柳家?”
厉九在一旁嘟囔:“感情你们兄弟俩就这么定了?连个商量都没有?我还以为得多磨几天呢。”
薛集笑道:“你懂什么?真正的大才,往往一语定乾坤。反倒是那些扭捏推辞的,多半是沽名钓誉之徒。”
冬月站在马车旁,静静望着这一幕,轻声道:“少爷这次,可是捡到宝了。”
厉宁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不止是宝,是命脉。”
他们即刻启程,目标蓬莱城。
有了柳仲梧加入,队伍气氛明显不同。这位新来的“谋主”虽寡言少语,但每句话都切中要害。途中讨论进城计划时,他提出:“蓬莱城乃文教重镇,巡查虽严,但重诗书而不重武备。我们不妨以游学士子身份入城,携带笔墨纸砚,扮作文人结社,反而不易引人怀疑。”
厉宁点头称善。
更妙的是,柳聒蝉在蓬莱人脉极广,早年留下的诗稿至今仍在民间传诵。只需稍加运作,便可借旧友之名入住书院,既安全又便于打探消息。
于是众人换装改装,将兵器藏于马车夹层,表面堆满书籍卷轴。厉宁披上青衫,手持折扇,倒真有几分儒雅风流之态;厉九被迫束发戴巾,满脸不情愿,被冬月笑话:“九爷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强盗扮秀才。”
“我本来就是强盗!”厉九梗着脖子嚷。
“嘘!”柳仲梧轻声制止,“快到城门了。”
蓬莱城高墙巍峨,城楼上旌旗猎猎。守军盘查甚严,对过往商旅逐一搜检。然而当看到这群“文人”模样的队伍时,态度顿时缓和。
“尔等何人?”一名校尉模样的军官上前询问。
柳聒蝉拱手作揖,朗声道:“在下柳某,字鸣野,乃当年‘蓬莱八子’之一,此次携弟与友人游学至此,欲访旧友,共论诗文。”
那校尉一听“蓬莱八子”,神色立刻恭敬起来:“原来是鸣野先生!失敬失敬!小人幼时曾背诵先生《登鹤峰》一诗,至今不忘:‘云开千嶂出,鹤去一峰孤’,妙极妙极!”
柳聒蝉含笑点头:“不敢当。”
校尉连忙挥手:“放行放行!诸位先生请进,若需住宿,可持此令前往城南‘文渊馆’,那是专供各地文士歇脚之所,食宿全免。”
众人顺利入城。
安顿下来后,厉宁立刻召集密议。
“首要之事,仍是接出张非家人。”厉宁沉声道,“但他们如今必定被严密监视,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
柳仲梧坐在灯下,手中执笔,在纸上勾画蓬莱城布防图:“据我所知,张将军府邸已被查封,其母与妻儿软禁于后宅,由内务司派兵看守。正门不可取,唯有从后巷或地下动手。”
“地下?”厉宁挑眉。
“嗯。”柳仲梧点头,“蓬莱城建于湿地之上,地下水脉丰富,故城中有不少暗渠排水。这些暗渠平日封闭,但每逢大雨便会开启疏洪。若能找到通往张府后院的出口……”
厉九眼睛一亮:“我钻过粪坑,这种事交给我!”
冬月皱眉:“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实用最重要。”厉九理直气壮。
厉宁思索片刻:“可行。但必须精准定位,否则一旦误入官衙或民宅,后果不堪设想。”
柳聒蝉道:“我认识一个老匠人,曾在工部任职,负责城池水利,或许知晓暗渠分布。”
“尽快联系。”厉宁下令,“同时,我们也得打听那位‘柳音,字仲梧’的消息了。”
话音刚落,屋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柳仲梧。
柳仲梧本人也愣住了。
半晌,他苦笑着摇头:“师尊,您这是故意的吧?”
厉宁一本正经:“我可不知道你本名叫柳音,是你自己没说清楚。”
冬月掩嘴偷笑。
柳聒蝉叹气:“难怪当初我说出名字时你反应那么大,原来是在套话。”
厉宁耸肩:“兵不厌诈。再说,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还计较这些?”
众人哄堂大笑。
夜深人静,厉宁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城中灯火。
明日就要行动,成败在此一举。
他心中并无惧意,只有责任如山。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柳仲梧。
“师尊还未休息?”
“睡不着。”厉宁回头,“你在想什么?”
柳仲梧走近,望着远处一座高楼:“我在想,这座城,曾经是我最向往的地方。诗书满城,人人谈经论道,我以为这里是理想的国度。”
“现在呢?”
“现在我发现,理想若无力量守护,终究会被现实碾碎。”他缓缓道,“张非忠勇报国,却被诬陷通敌;我躲在这山林之中,自诩清高,可天下苍生困苦,我又做了什么?”
厉宁静静听着。
“所以我决定跟您走。”柳仲梧转身,目光坚定,“不是因为您写了好诗,也不是因为您琴弹得好,而是因为我看到了您做的事??您救白狼族妇孺,收寒国残兵,扶弱抑强。您不是为了权势而布局,而是为了不让无辜之人流血。”
“这才是真正的治世之道。”
厉宁凝视着他,许久才道:“你能明白这些,我很欣慰。”
“还有一事。”柳仲梧压低声音,“我怀疑,陛下让我兄长去找的那个‘柳仲梧’,根本就是个幌子。”
“什么意思?”
“朝中有人想借您之手,将我带到昊京。”他冷笑,“他们知道我有才,也知道我与兄长关系密切。只要我一露面,就会被各方势力盯上。陛下未必真想用我,或许是想试探您的野心。”
厉宁眯起眼:“你是说,这是一场局?”
“极有可能。”柳仲梧点头,“所以我不建议我现在就暴露身份。我们可以继续以‘寻找柳仲梧’为名活动,实际上暗中筹备撤离事宜。等张将军家人安全离开,我也可顺势隐姓埋名,随您返回封地。”
厉宁缓缓点头:“好计。”
他望向窗外,星光点点。
命运如棋,步步惊心。
但他不怕。
因为他身边,终于有了可以托付生死的智者与兄弟。
次日清晨,柳聒蝉带回消息:老匠人愿意帮忙,今晚可在城西废庙见面。
计划开始推进。
当夜,月色朦胧。
四道黑影悄然潜行于街巷之间,直奔城西破庙。
庙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等候多时。
“柳公子,多年不见。”老人声音沙哑,“你带来的这位朋友……气息沉稳,绝非寻常文士。”
柳聒蝉笑道:“这是我师尊,有要事相求。”
老人看向厉宁,忽然瞳孔一缩:“阁下体内气血运转奇特,似有龙吟之声,莫非……是传闻中的‘九阳归元体’?”
厉宁心头一震。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之一,连亲近之人也未曾透露。
此人一眼便识破?
他不再掩饰,沉声道:“正是。前辈慧眼如炬。”
老人长叹:“果然是天命之人。罢了,我帮你这一次,只求日后若有机会,请保我子孙平安。”
“一言为定。”厉宁郑重承诺。
老人取出一幅泛黄地图,铺展开来。
“这是三十年前的蓬莱城地下全图,包括所有暗渠、密道、废弃井口。通往张府的路线在此??”他指向一处,“需经‘清淤巷’第三号井下,沿主渠向东三百步,再转入支渠,爬行约五十丈,可抵张府后花园假山下方。出口已被泥石堵塞,需人力打通。”
厉九咧嘴:“小事一桩。”
“但切记!”老人警告,“每日寅时三刻,会有巡水队开启闸门试流,若那时还在渠中,必被急流冲走,尸骨无存。”
“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厉宁计算着,“足够了。”
归途上,厉宁忽然问柳仲梧:“你觉得,我们能成功吗?”
柳仲梧望着夜空,轻声道:“师尊,您记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吗?”
厉宁点头。
“那首诗,不是写给别人的。”柳仲梧微笑,“是写给我们的。”
厉宁怔住,随即朗声大笑。
笑声惊起林中宿鸟,振翅飞向远方。
他们不知道前方有多少险阻,但他们知道??
有些人,生来就不该困于蓬蒿之间。
他们注定要踏破山河,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