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清晨。
雪后初霁,天色却依旧阴沉如铅,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宛城雉堞之上,仿佛随时可能再度崩塌。刺骨的寒风毫无阻碍地掠过空旷的街道,卷起檐角残雪与尘土,发出凄厉的呜咽。往日此时已渐次醒来的市坊,今日却异常沉寂,许多店铺未曾卸下门板,街面上行人稀少,且大多步履匆匆,神色惶惶,不敢多作停留。一种无形而沉重的压力,笼罩着整座城池。
南阳郡府正堂之外,甲士林立。
不同于寻常戍卒,今日值守的郡兵,皆是黄忠亲自挑选的精锐。他们身着擦得锃亮的札甲,外罩御寒的赤色戎服,头戴铁胄,手持长戟或环首刀,五人一列,从郡府大门一直排到正堂前的广场。人人挺胸昂首,目光平视前方,面容冷峻如铁,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只有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肃杀的薄雾。旗帜在门楼上猎猎作响,玄底红边的“孙”字大纛与南阳郡府的官旗迎风展开,更添威严。
正堂之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郡府主要属官——诸曹掾史、各级长吏,皆已按品秩跪坐于堂下两侧。人人官服整齐,冠戴端正,但大多数人脸色都不太自然,或目光低垂,或悄悄以袖拭汗,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不安。他们已得到风声,知晓昨夜至今晨,郡府以雷霆手段,在城内及周边实施了多起抓捕,涉及人员不仅包括蔡家旁支、邓家管事,甚至还有两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同僚!联想到近日关于侯三案及豪族积弊的风声,谁都明白,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在这大堂之上了结。
蔡讽作为南阳蔡氏家主、本郡着姓之首,被特别安排在左侧上首位置,设有单独的席垫与凭几。他今日穿着一身庄重的深青色儒服,外罩玄色大氅,银发梳得一丝不苟,以玉簪固定。他面色沉静,微微闭目,仿佛在养神,但手中那串从未离身的沉香念珠,捻动的速度却比平日稍快了些许。长子蔡瑁跪坐于其身后侧方,腰背挺直,手按膝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堂内众人,尤其是那几个面如土色、身体微颤的涉案家族代表。
庞季、黄忠等与孙宇关系密切的属官或地方力量代表,亦在座中,神色相对沉稳,但眼神中也透着关切与凝重。
而在右侧最前方,朝廷议郎崔钧的席位格外引人注目。他今日亦穿着正式的使者官服,石青色深衣,外罩纱縠禅衣,头戴二梁进贤冠,腰悬铜印墨绶。他面色平静,目光深邃,静静地看着堂上主位那空置的紫檀木案与屏风,无人能窥知他此刻心中所想。但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意味着朝廷的目光,正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辰时正刻,鼓吏击响堂鼓。
沉闷而威严的鼓声穿透寒冷的空气,回荡在郡府内外。
“太守孙公升堂——”
唱喏声中,所有属官、宾客,包括崔钧与蔡讽,皆起身,肃立。
孙宇自后堂屏风后缓步而出。
他今日的装束,比以往任何一次公开场合都要正式、威严。头戴三梁进贤冠,冠缨系得一丝不苟;身着太守品级的玄缘绛紫深衣,以锦带束腰,外罩一件玄色绣暗金云气纹的貂裘大氅,既御严寒,更显威仪;腰间左侧悬青绶银印,右侧……却罕见地佩了一柄连鞘长剑。剑鞘古拙,并无过多装饰,但那股隐隐散发的、历经沙场的锋锐之气,却让所有见者心中一凛。
他的面容依旧清俊,甚至因连日操劳而略显清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点燃的两簇冷火,平静地扫过堂下众人时,带来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步履沉稳,走到主位案后,缓缓坐下,大氅垂落,覆盖座席。
“诸公请坐。”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依言落座,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孙宇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直接投向侍立在堂侧阴影中的曹寅。曹寅会意,上前一步,躬身朗声道:“禀府君,昨夜至今晨,奉府君钧令,郡府贼曹、法曹联合行动,于宛城、博望等地,共缉拿涉嫌勾结外部势力、私购军械、图谋作乱、扰乱郡国之案犯一十七人,查获违禁兵械一批,往来密信、印信等物证若干。主犯蔡讯、邓通等已押至堂外候审。其余从犯及涉案吏员,皆已收监,听候发落。”
此言一出,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之声!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确切的数字和罪名,尤其是“勾结外部势力”、“图谋作乱”这等重罪,还是让许多人心惊肉跳。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蔡讽和那几个面色惨白的家族代表。
蔡讽依旧闭目捻珠,仿佛未闻。那几个代表则如坐针毡,汗出如浆。
“带主犯蔡讯、邓通。呈相关物证。”孙宇的命令简洁冰冷。
“带人犯——呈物证——”堂前侍卫高声传令。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堂前广场的寂静。在八名魁梧甲士的押解下,蔡讯和邓通被拖拽着带入堂内。两人皆是一身囚服,蓬头垢面,脸色灰败,眼中充满了绝望与恐惧。蔡讯更是双腿发软,几乎是被甲士架着前行。邓通稍好一些,但也是面无人色,眼神涣散。
两人被强按着跪在堂下冰冷的地砖上。
与此同时,几名书吏捧着几个木盘鱼贯而入,木盘上依次陈列着:从废窑查获的环首刀、箭矢;从蔡讯身上搜出的金饼、密信、铜印;从邓通身上搜出的名单、借据;以及后来补充搜查获得的、从“悦来”漆器铺及邓通住所起获的其他往来文书、账册。
物证陈列于案前,触目惊心。
孙宇并未立刻审问,而是先看向崔钧,微微颔首:“崔议郎,朝廷使者在此,本府审理此等重案,还请议郎见证。”
崔钧拱手还礼:“府君秉公执法,下官自当见证。”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物证,尤其在那些密信和铜印上停留片刻,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孙宇这才将目光投向堂下跪着的两人,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蔡讯,邓通。尔等所犯之罪,证据在此,尔等可有何话说?”
蔡讯早已崩溃,闻言猛地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地哭喊道:“府君饶命!府君饶命啊!小人糊涂!小人是被逼的!都是袁家!是雒阳的袁家逼我这么做的!他们许诺事成之后让我执掌蔡家西庄乃至更多产业,还给了我金饼和印信为凭!那些信!那些信就是他们写的!小人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啊!求府君看在我也是蔡氏子孙的份上,饶我一命吧!”他一边哭喊,一边指向那些密信和铜印。
邓通见蔡讯全盘招供,知道抵赖无用,也颤声开口道:“小……小人也是受家主之命……不,是受族中某些长辈示意,与蔡讯接头,提供些许便利……至于私购兵械、图谋作乱之事,小……小人实在不知详情,只是奉命行事……那名单,也是他们交给小人,让小人酌情联络的……”他将责任尽量推向邓家内部“某些长辈”,但言语间,已坐实了邓家部分势力参与其中。
两人的供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在堂下引发轩然大波!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袁家”二字从案犯口中说出,看到那些盖着“袁”字花押的密信和独特的铜印,所有人的心脏都像是被重锤击中!
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汝南袁氏!竟然真的是他们在幕后操纵,意图祸乱南阳?!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些物证上,又惊疑不定地看向孙宇,看向崔钧,最后又偷偷瞥向依旧闭目捻珠的蔡讽。蔡讽手中的念珠,在这一刻,微微顿了一下。
孙宇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拿起其中一封密信,展开,面向堂下众人,缓缓念出其中关键几句,皆是催促行动、许诺支持、指示如何制造混乱之语。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在寂静的大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念毕,他将密信放下,又拿起那枚铜印。“此印,经查验,乃是仿造宫中少府监制式样私刻,印文独特,与信件花押同源。持有此印,可在袁家部分秘密渠道获得钱粮、情报乃至死士支援。”他目光如电,射向蔡讯:“此印,从何而来?”
“是……是第一次接头时,一个自称袁府门下的人交给小人的,说是信物……”蔡讯哆哆嗦嗦地回答。
孙宇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堂下那些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豪族代表,以及几个低头不敢抬眼的郡府吏员。“名单之上,阴茂、窦七等人,昨夜亦已落网。其供述与蔡讯、邓通所言,相互印证。尔等之中,可还有人与此事有涉?”
无人敢应声,堂内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气声。
孙宇等待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南阳,乃光武皇帝龙兴之地,国家屏藩。去岁黄巾肆虐,疮痍未复,百姓嗷嗷待哺,盼安定如盼云霓。然,竟有内外勾结之徒,为一己之私利,或为攀附权贵,罔顾国法,无视民生,私购军械,密谋作乱,欲使南阳再陷水火!此等行径,与逆贼何异?!”
他顿了顿,语气更厉:“蔡讯,身为蔡氏子弟,不思报效家国,反勾结外敌,构陷宗长,意图祸乱乡梓,罪无可赦!邓通,身为邓氏管事,伙同外人,私运兵械,联络不法,其心可诛!阴茂、窦七等一干从犯,为虎作伥,罪亦非轻!”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几个涉案吏员身上,更是冰冷如刀:“尔等食朝廷俸禄,受郡府信托,竟敢与豪族败类、外部势力暗通款曲,泄露机密,助纣为虐!律法纲纪,在尔等眼中,何在?!”
被点名的几人瘫软在地,叩头如捣蒜,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孙宇不再看他们,重新将目光投向堂下所有属官与豪族代表,声音沉凝而肃杀:“今日本府在此审理此案,非仅为惩处几个案犯。更是要明告南阳上下:无论世家豪族,还是郡府僚属,凡守律法、安本分、与民休养、共济时艰者,便是南阳之友,本府自当倚重、庇护;凡有触犯律令、鱼肉乡里、勾结外敌、图谋不轨者,便是南阳之敌,本府也绝不姑息,定当严惩不贷,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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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提高声调:“贼曹掾、法曹掾!”
“下官在!”两名掾史慌忙出列躬身。
“依据《汉律》及本案查实之罪证,拟判:主犯蔡讯、邓通,私通外敌、谋逆作乱、罪证确凿,判——弃市!家产抄没,充公。其直系亲族,知情不报者,依律连坐;不知情者,流徙边郡。从犯阴茂、窦七等十三人,依情节轻重,分别判处斩刑、徒刑、贬为庶人并罚没家产。涉案郡府吏员二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判斩刑,家产充公。其余有失察、管教不严之责的相关家族及人员,责令其家主或主事之人,于三日之内,至郡府具结请罪,并上缴罚金,以儆效尤。所有判决,即时生效,上报朝廷核验!”
“弃市”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这是极重的刑罚,意味着在闹市执行死刑,并曝尸示众,是对罪大恶极者的严厉惩处。
蔡讯闻言,双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邓通也是瘫倒在地,喃喃自语,状若疯癫。
堂下众人,无不震骇。孙宇此举,不仅是杀人,更是立威!以最严厉的姿态,宣告他对南阳的绝对掌控,以及对任何破坏稳定行为的零容忍!
“诺!”贼曹掾、法曹掾凛然应命,额头见汗。
孙宇又看向曹寅:“曹郡丞。”
“下官在。”
“将此案所有案情、证据、供词、判决,详细整理成文。除按例上报朝廷相关部门外,另单独誊抄一份完整卷宗,附上本府奏疏,以六百里加急,直送尚书台,呈报天子御览!奏疏中,需详细阐明袁家某些人等,是如何插手郡国事务,阴谋煽乱,其行迹、物证,务必清晰列明!”
“下官遵命!”曹寅深深一揖。他明白,这份直送御前的奏疏,才是孙宇真正的杀手锏,是将南阳这场内部清洗的怒火,精准引向雒阳袁家的致命一击!
安排完毕,孙宇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崔钧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郑重:“崔议郎,此案审理至此,人证物证俱全,判决已下。议郎奉诏监察南阳,全程见证,不知……可有垂询或异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崔钧身上。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朝廷的初步反应。
崔钧缓缓起身,走到堂中,对孙宇拱手一礼。他的面色依旧平静,但眼神中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明与决断。
“孙府君。”他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下官奉诏南下,所见南阳民生恢复之象,所闻郡府安民理政之策,所察侯三一案之曲折诡谲,直至今日堂审,亲见府君拨云见日,肃清奸宄,执法如山。府君之才具、之魄力、之忠忱,钧,深为感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那些惊魂未定的面孔,继续说道:“此案牵连虽广,然府君处置,有理有据,有节有度。惩首恶以儆效尤,究胁从以分主次,明正典刑以肃法纪,更将外部势力干预之阴谋曝于光天化日之下。既安南阳之地,亦绝远人之觊觎。下官以为,处置得当,无愧朝廷守土牧臣之责。”
他再次向孙宇躬身:“下官监察之责已尽,近日便将启程回京,定当将此行所见所闻,据实上奏天听。南阳得府君治理,实乃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这番话,说得堂堂正正,既肯定了孙宇的治理与此次处置,也明确了他将如实上报的立场。虽然没有直接评价袁家,但“外部势力干预之阴谋”一词,已将其定性。更重要的是,他表明了回京复命的意向,这意味着南阳这场风暴的结论,将通过他这位清流使者的笔,以一种相对客观甚至偏于肯定的姿态,传递到雒阳中枢。
堂内许多人,尤其是蔡讽、庞季等人,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崔钧的态度,至关重要。
孙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起身,向崔钧还礼:“有劳议郎。议郎公正明察,本府亦深为感念。”
尘埃,似乎就此落定。
孙宇挥袖:“将人犯押下去,依判决执行。退堂!”
鼓声再起,甲士上前,将瘫软的蔡讯、邓通等人拖拽而出。
堂下众官心思各异地起身,行礼,陆续退出这令人窒息又震撼的正堂。每个人都清楚,南阳的天,从今日起,真的变了。一个更加年轻、强势、手腕凌厉且背景莫测的太守,已然彻底树立起了他的权威。而那些盘根错节数百年的豪族,经历此次刮骨疗毒般的清洗,恐怕也需要很长时间来舔舐伤口,重新审视与这位太守相处的方式。
蔡讽在蔡瑁的搀扶下,最后起身。他走过孙宇面前时,脚步微微一顿,抬起眼,与孙宇的目光对视了一瞬。那双苍老而睿智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后怕,有审慎,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叹服。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儿子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崔钧也走了过来,对孙宇道:“府君,临行之前,下官尚有些许文书需整理,午后便不再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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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郎请便。一路珍重。”孙宇颔首。
待到所有人都离去,偌大的正堂内,只剩下孙宇,以及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后方的赵空。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窗棂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映着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孙宇走到堂前,望着外面空旷的广场和依旧肃立的甲士,负手而立。寒风将他玄色大氅的下摆吹起,猎猎作响。
“大哥,此事……算是了结了?”赵空轻声问。
“了结?”孙宇微微摇头,目光投向遥远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座巍峨的帝都,“这才刚刚开始。袁家不会善罢甘休,朝堂上的风波,只怕比南阳这场,更要凶险百倍。”
但他语气中并无畏惧,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自负的平静。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想玩,我便陪他们玩到底。”他收回目光,看向赵空,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汉升,你说,经此一事,这南阳,还有谁敢再轻易伸手?还有谁敢……再把我孙建宇,当作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赵空看着兄长那在苍白阳光下显得愈发挺拔孤傲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孙宇的谋划成功了,而且成功得如此完美,如此震撼。但这份完美与震撼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深沉心机与凌厉手段。
许劭说“人头滚滚”,蔡讽叹“好手段”,而赵空此刻只觉得,他这位兄长的心思,当真如渊如海,难以测度。他能设计出如此环环相扣、一举多得的惊天局,将来……还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孙宇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去准备一下吧。崔钧一走,我们也该做我们该做的事情了。南阳的冬天,还很长。”
是啊,冬天还很长。但最凛冽的那一阵寒风,似乎已经刮过去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赵空躬身应是,悄然退下。
孙宇独自立于空旷威严的大堂之中,阳光渐渐偏移,将他孤高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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