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悄然降下的一场薄雪,未能掩盖市口刑场夯土地面上经年累月渗入的暗褐色,反而在晨光下与未化的冰壳混成一片污浊斑驳的湿冷。风自北面伏牛山豁口毫无遮拦地灌入,穿过空旷的刑场,扬起细碎的雪沫和尘土,发出尖利如哨的呜咽。空气冷得吸一口都似有冰碴刮过喉咙,带着土腥与一种不祥的铁锈气。
时辰尚早,但刑场外围已被黄忠麾下最精锐的一营郡兵严密把守。士卒皆着全套札甲,外罩御寒的赤色戎服,手持长戟,五人一伍,十人一队,将观刑区与更外围黑压压却又死寂无声的百姓完全隔开。他们面色冷硬如岩石,呵出的白气在铁胄下缘凝成细霜,唯有目光锐利地巡梭,确保无任何异动。
观刑区设在监刑台侧面,地面铺了粗糙的草席,数十人跪坐其上。他们便是邓氏、阴氏、窦氏乃至其他几个涉案稍轻家族被郡府“礼请”而来的代表。多是各家的庶子、管事或地位不高的族人,此刻个个面如土色,即便裹着厚厚的锦缎裘袍,依旧在寒风中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无人交谈,甚至无人敢大声喘息,只听得见牙齿偶尔格格相碰的细响,以及压抑的、粗重的鼻息。他们被迫直面这最直接的恐怖,家族的荣耀与体面,在此刻被剥得一丝不剩,只剩下对郡府雷霆手段最原始的恐惧。有人紧闭双眼,却又忍不住在刽子手验明正身时掀开一条缝,旋即又紧紧闭上,胃里一阵翻搅。
监刑台高出地面五尺,黄忠端坐其上。他未顶盔,只以赤帻束发,身着绛红色武官常服,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熊皮大氅,按刀而坐,腰背挺直如松。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杀戮前的兴奋,亦无对罪囚的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在执行一件与天气、时辰一样寻常的公事。他的目光很少投向刑场中央那几具瘫软的人形,更多时候是缓缓扫过观刑区那些惊惶的面孔,以及更远处百姓攒动的人头。他在看,在看这些人的反应,在看这震慑之力能渗透多深。
赵空便混在那片百姓之中。他今日的装扮像个走南闯北、略显潦倒的行商,一顶破了边的毡帽压得很低,遮住大半面容,身上是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棉袍,袖口手肘处打着不起眼的补丁,脚下是一双沾满泥雪的旧麻鞋。他倚在一处拴马石柱旁,双手拢在袖中,似乎也被寒冷冻得缩肩弓背,与周围那些引颈张望、时而发出压抑惊呼的市井小民毫无二致。
然而,毡帽阴影下,他的眼神却清明如镜,不动声色地将整个刑场及周边尽收眼底。他很快便发现了目标:左前方一个卖胡饼的矮壮汉子,摊位简陋,生意冷淡,但其握持面杖的手势过于稳定,虎口与食指内侧的茧子厚得异常,且目光从不专注于自己的“生意”,总似不经意地掠过监刑台上的黄忠以及通往郡府的方向。右后方一个缩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乞丐,破碗空空,对偶尔扔来的半个冷蒸饼毫无兴趣,耷拉的眼皮下,眸光偶尔如电光石火般一闪,扫视的角度和频率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更远处茶棚里,两个对坐饮茶的客商,衣着普通,但放在桌边的行囊形状略显僵硬,似藏有短兵。
“一、二、三……五处。”赵空在心中默数,气息丝毫不乱。
“洛阳来的‘眼睛’,倒是看得勤快。”
他尤其留意到,那卖胡饼的汉子与茶棚中一名客商,在刽子手举起环首刀的刹那,有过一次极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眼神交汇。这不是散漫的窥探,而是有组织的监视与情报汇总。
雪亮的刀光落下时,人群发出巨大的、混杂着恐惧与某种释放感的嗡鸣。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扩散开来,观刑区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干呕。赵空的目光却始终锁定那几处“眼睛”,只见他们大多迅速低下头或移开视线,但身体姿态并无太大波动,唯有那老乞丐,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撇,不知是鄙夷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黄忠起身,声如洪钟,将判决与警告宣读完毕。郡兵开始驱散人群,维持秩序。赵空随着人流缓缓退去,如同滴水入海,消失在南阳冬日清晨寒冷而肃杀的街巷中。
午后,蔡家坞堡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深冬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糊的明角(一种半透明的材料)洒入暖阁,虽不炽烈,却带来融融暖意。阁内四角置有造型古朴的青铜炭盆,内燃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只散发热力,将寒意彻底隔绝在外。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酒香,以及炭火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微暖气息。
宴设在一张不大的黑漆螺钿云纹食案周围,四人分坐。蔡讽坐北朝南的主位,身后立着一扇绘有“高山流水”的绢素屏风。他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受伤的左臂套在一个用锦缎细细包裹的软垫中,置于身前特设的矮几上。他今日的穿着极见用心,深紫色地织金线回纹锦缎深衣,外罩一件玄色缂丝鹤氅,虽因臂伤未戴高冠,仅以一根通体莹润的羊脂玉簪绾住银发,但通身的气度雍容沉静,家主威仪尽显。他脸上带着舒缓的笑意,亲自用未受伤的右手执起一柄鎏金凤首铜壶,为坐在他右手主宾位的孙宇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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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宇此番,”蔡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在安静的暖阁内回荡,“疾风迅雷,荡涤污浊。老夫虽蜗居堡中,亦感南阳气象为之一新。来,满饮此杯,聊表老夫钦佩之忧。”酒是蔡家窖藏多年的南阳本地佳酿“酃渌”,色如琥珀,香气醇厚内敛。
孙宇今日的穿着比在正式场合随意,但细节处亦见章法。一身靛青色云纹杭绸深衣,质地挺括,外罩一件半旧的玄狐皮坎肩,皮毛油亮顺滑,既保暖又不显臃肿。他未戴冠,墨发以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也柔和了眉宇间惯有的锐利。他双手举杯,姿态恭谨而不卑微:“蔡公言重。南阳能得片刻安宁,全赖蔡公深明大义,德珪兄鼎力相助。晚辈所为,不过尽守土之责,行分内之事。此杯,当敬蔡公运筹帷幄,德珪兄辛劳奔波。”言罢,与蔡讽、蔡瑁先后对饮,酒液入喉温润,后劲绵长。
蔡瑁坐在父亲左下首,闻言立刻微微躬身:“府君折煞瑁了。肃清内奸,本就是瑁分内之责,更是蔡氏生存之本。经此一事,家中上下,于府君之明断,唯有心服。”他今日也穿着正式的家主继承人服饰,墨绿色深衣,气质比以往更显沉凝干练。他的目光与孙宇接触时,除了敬畏,更多了一层经历过风雨、确认过立场后的坚定。
蔡之韵坐在兄长身侧稍后的位置,几乎是隐在蔡瑁的身影里。她穿着一身新裁的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纹曲裾,衣料是光泽柔和的越地吴绫,外罩一件浅杏色云雁细锦半臂,领口袖缘镶着柔软的雪狐毛边,既保暖又衬得她颈项修长,面容如玉。她发髻绾成简洁的垂云髻,只斜插一支雕成含苞玉兰状的羊脂白玉簪,再无多余饰物,通身清雅至极。她几乎不说话,只是静静侍宴,素手执壶,为父亲、兄长和孙宇添酒布菜,动作轻盈优雅,悄无声息。只有当孙宇与父兄谈论到某些关窍时,她低垂的眼睫才会微微颤动,偶尔抬眸,那清澈如秋水的目光会极快地掠过孙宇沉静的侧脸,旋即又恢复低眉顺目的姿态,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宴席间,蔡讽看似随意闲谈,从南阳近年气候物产,说到光武皇帝当年在宛城起兵旧事,又隐约提及本朝几次大的党锢之祸与豪族起伏。“树大根深,固然可荫庇子孙,却也易招风雷。”蔡讽抿了一口酒,缓缓道,“需得时时修枝剪叶,方得长久。有时,外来的斧钺看似可怖,实则也是在帮老树剔去蛀虫痈疽。”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孙宇,“建宇以为如何?”
孙宇放下酒杯,沉吟片刻:“蔡公高见。宇以为,修枝剪叶,贵在适时、适度、精准。既要去腐生肌,亦不可伤及主干元气,更需留意,莫让借修枝之名行斫伐之实的宵小,趁虚而入。”他话中有话,既回应了蔡讽关于清理门户的比喻,也暗指了外部势力(袁家)的威胁。
蔡讽眼中赞赏之色一闪而过,颔首微笑:“不错,不错。精准二字,尤为关键。看来老夫确是老了,有些枝蔓,自己看不清,下不去手,还得借建宇这般年轻人的慧眼与快刀。”这话已是将孙宇完全视为可以托付家族利益的同盟,甚至有些倚重的意味了。
蔡瑁在一旁听得心潮起伏,他深知父亲向来谨慎,如此直言不讳的肯定与近乎“托付”的言辞,前所未有。他再次举杯向孙宇敬酒,姿态更恭。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融洽,却也到了该散席的时候。蔡之韵以准备醒酒汤为由,盈盈起身,敛衽一礼,悄然退出了暖阁。她莲步轻移,穿过连接暖阁与内院的回廊。廊下挂着几盏防风的气死风灯,光线昏黄,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寒风穿过廊柱,带来远处梅林的冷香。她在廊下一处避风的角落略站了站,望着庭院中假山石上未化的残雪出神,月光与灯光交织,在她沉静的侧颜上投下淡淡光影。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蔡之韵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孙宇不知何时也离了席,正站在廊柱另一侧的阴影里,似乎也在眺望庭院夜景。
“使君。”她微微福身,声音比宴席上清晰了许多,也少了那份刻意的柔顺,多了几分坦然的平静。
“蔡姑娘。”孙宇走近两步,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既能清晰交谈,又不失礼数距离。廊下光线昏暗,但他能看清她眼中那抹不同于往日的、更为坚定的神采。
“方才宴间,家父与兄长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蔡之韵没有绕弯,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在寒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之韵往日居于深闺,读的是《女诫》《列女传》,习的是琴棋书画,虽也偶闻外间风雨,阿父与兄长议事时也只言片语飘入耳中,却总觉那朝堂争斗、郡国纷扰,如同戏文话本,隔着一层纱幕,既真切,又虚幻。”她顿了顿,抬眼直视孙宇,眸光如水,却映着灯火的微光,“直至亲眼见阿父被刺那日,血染衣襟,府中惊惶;直至听闻市口刑场之事,虽未亲见,然那肃杀之气,仿佛能透墙而来……之韵方才恍然,这维系一郡安宁、一家周全的‘纱幕’之后,是何等真实而沉重的杀伐决断,又是何等……不得已的霹雳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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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剥离了少女幻梦后的清醒认知:“阿父常言,治家如治国,需有法度,需知进退,更需有决断之力。之韵以往只当是治家格言,如今方知,这家国二字,背后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是片刻不能松懈的权衡与担当。使君身处其位,所承之重,所行之险,非常人可想,更非常人能担。”
孙宇静静地听着,心中微澜起伏。他见过她温柔娴静的一面,也隐约感觉她内藏聪慧,却未料到她能如此清晰地表达出这番洞见。这不仅仅是理解,更是一种共情与支持。“职责所在,无甚可夸。倒是连累蔡公受伤,令姑娘与家中上下担惊受怕,是宇之过。”
蔡之韵轻轻摇头,唇角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冲散了眉眼间的凝重:“非是连累。恰如阿父所言,蔡家既已与使君同舟,自当共济风雨。风雨来时,无人可独善其身。之韵虽力微,却也愿尽己所能,不再只做那隔幕观戏之人。”她语气坚定,“日后,或许能为阿父分忧,为兄长助力,为……南阳的安稳,略尽一份蔡氏女儿的心力。”
这番话,已明确了她未来作为蔡氏嫡女、孙宇夫人的角色定位——不再仅仅是内宅主妇,更是家族政治同盟中积极的一份子。孙宇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仿佛看到了一株在严寒中悄然积蓄力量、准备破土而出的新芽,柔韧而充满生机。他点了点头,声音也温和了许多:“姑娘有心了。南阳百废待兴,正需上下同心。蔡公与德珪兄乃我臂助,姑娘……亦是。”
两人一时无言,廊下只有寒风偶尔掠过的轻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宴席散去的动静。一种超越男女私情、基于共同处境与目标的理解与默契,在无声中悄然建立。
就在这时,廊角暗影微动,赵空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部分,悄然显现。他对孙宇略一颔首。孙宇会意,对蔡之韵温言道:“夜深寒重,姑娘早些回去歇息,莫着了凉。”
蔡之韵亦察觉赵空到来,知他们有要事商议,不再多言,敛衽一礼:“使君也请保重。”转身离去,裙裾拂过冰凉的地面,悄然无声,唯有那缕淡淡的冷梅香,在空气中停留了片刻。
待她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赵空才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哥,太守府曹郡丞急报。半个时辰前,邓家派人秘密送来一份厚礼,共三车,皆是金帛珠玉、古玩珍奇,价值不下千万钱。另有邓家主亲笔密函一封,无落款,以火漆密封,指名呈送府君亲启。”
孙宇眼中毫无意外之色,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礼呢?”
“依大哥先前吩咐,原封不动,连车带物,已派人严密‘护送’回邓家庄园门外,未留片纸只字。只那封密函,曹郡丞已收下,即刻可送至官廨。”
“做得干净些,莫让旁人察觉。”孙宇淡淡道,“邓家这是急了,既想割肉求和,又怕留下把柄。退回重礼,是告诉他,我孙宇不缺这点黄白之物,也非贪腐之人。收下密函,是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看他能吐出什么来。”他望向北方,那是洛阳的方向,“袁家的压力,看来已经传到这些地头蛇耳中了。他们这是在重新站队,下注。”
赵空点头:“还有,刑场外的‘眼睛’,五处,已摸清三个临时落脚点,皆是城内不起眼的客栈或民宅。跟丢两个,其中一个似是那老乞丐,滑溜得很。他们彼此间似乎有联络,但很谨慎。”
“不必跟得太紧,更不必动手。”孙宇语气沉稳,“让他们看,让他们把这里‘一切如常,只是孙宇手段酷烈、株连甚广’的消息传回去。袁隗现在需要的,不是南阳平静无波,而是我这里‘民怨沸腾’、‘豪族离心’的‘证据’。我们给他‘证据’,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他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弧度,“真正的较量,不在宛城市口,而在洛阳的宫阙与府邸。赵空,传信给我们在洛阳的人,可以开始‘不经意’地散播一些消息了,关于袁家如何通过襄阳渠道,向北边‘输血的细节。”
赵空心领神会:“明白。另外,南宫姑娘今日送信之举……”
“暂且留意,勿要惊动。”孙宇沉吟道,“玄都……或许是个意外的线索。洛阳的水,比我们想的可能还要浑。”
他拍了拍赵空的肩膀,“走罢,回府。”
“看看邓家主给我们写了些什么‘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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