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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收网

    还未到,寒气却比以往任何一晚都更刺骨。

    博望县外,荒废多年的李家砖窑沉默地匍匐在丘陵阴影下,残破的窑口像巨兽塌陷的眼眶,黑黝黝地对着惨淡的月光。窑厂空旷的场地上,野草枯黄,覆着一层白霜,几堵半塌的土墙投下支离破碎的暗影。风穿过破损的窑室和坍塌的棚架,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更添几分荒僻诡谲。

    子时三刻,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砖窑废墟。为首者披着厚重的带兜帽斗篷,身形微胖,正是蔡讯。他脚步有些虚浮,不时紧张地四顾,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身后跟着四名精悍的庄客,手按腰间鼓鼓囊囊的物事,眼神机警。

    他们径直来到最深处一座还算完好的窑室前。里面已有两人等候。一人穿着邓家中级管事常见的深褐色棉袍,外面套着羊皮坎肩,正是邓通。他搓着手,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油滑的笑容,但眼中却无多少暖意。另一人则是个生面孔,三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粗糙,穿着襄阳一带贩夫常见的短褐,双手骨节粗大,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目光锐利如鹰。

    “邓管事,久等了。”蔡讯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因紧张和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额角有细汗。

    “蔡公子客气。”邓通嘿嘿一笑,目光扫过蔡讯身后的庄客,“东西都带来了?”

    蔡讯点头,示意身后一名庄客上前。那庄客解下背上一个沉重的麻布包袱,放在地上,解开,里面赫然是十余把崭新的环首刀,刀身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还有几捆用油布包裹的箭矢。

    邓通蹲下,抽出一把刀,用手指试了试刃口,满意地点点头。“是好货。襄阳‘陈氏铁铺’的手艺,错不了。”他瞥了一眼那沉默的襄阳人,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钱呢?”蔡讯追问,声音有些急切。

    邓通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皮袋,扔给蔡讯。蔡讯接过,急切地打开,就着月光查看里面黄澄澄的金饼,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夹杂贪婪的笑容。

    “另一半,事成之后,在约定地点交付。”邓通慢悠悠地说,“我家主人说了,蔡公子是干大事的人,绝不会亏待。等宛城乱起,太守府焦头烂额,甚至孙宇那小子自身难保之时,就是蔡公子接管西庄乃至更多产业的时候。届时,邓家与蔡公子,便是最坚实的盟友。”

    蔡讯将金饼揣入怀中,只觉胸口一片滚烫,连日来的恐惧和压力似乎都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掌控权力的眩晕感。“放心!侯三那步棋虽然出了点岔子,但火已经烧起来了。孙宇现在看似强硬,实则骑虎难下,既要应付朝廷使者,又要面对各家的不满。只要我们再添一把火……”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已在城中安排了几处‘火头’,都是对孙宇和蔡讽恨之入骨之人,只待时机一到,便可四处放火、散布流言,制造民乱!届时,他孙宇纵有三头六臂,也休想控制局面!只要宛城一乱,北边麓山屯田那边,自然也有人会动手,张震那帮降卒一旦复叛,嘿嘿……”

    邓通笑着附和:“蔡公子深谋远虑。不过,动手的时机,还需仔细斟酌。最好等到朝廷使者崔钧的奏疏送出,却又未到雒阳,消息半明半暗,人心最为浮动之时。另外,联络其他几家‘志同道合’朋友的事情……”

    “都在进行!”蔡讯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阴家那个不得志的庶子阴茂,窦家那个因赌债被握了把柄的管事窦七,都已经说动。他们手里也有些力量,只等信号。到时候,可不是一两家的事,而是南阳豪族‘苦孙久矣’,群起而……呃!”

    他最后一个“攻”字还未出口,声音却陡然哽住,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化为极致的惊恐!

    因为,就在他唾沫横飞、畅想未来之时,异变陡生!

    窑室入口处那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几点寒星疾射而入!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噗嗤!”“呃啊!”

    站在蔡讯身侧和身后的两名庄客,喉咙几乎同时绽开一点血花,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瞪大眼睛,捂着脖子软软倒地。另外两名庄客反应稍快,惊骇欲绝地拔刀,刀刚出鞘一半,又是两点寒星破空而至,精准地没入他们的手腕!剧痛让他们惨嚎出声,钢刀“当啷”坠地。

    邓通和那襄阳人脸色剧变,反应极快,立刻向窑室更深的阴影处暴退,同时伸手入怀欲掏武器。

    但,已经晚了。

    仿佛从墙壁的阴影中直接“流淌”出来一般,四道鬼魅般的青色身影,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轻捷与速度,瞬息间便填满了窑室入口,封锁了所有去路。他们皆着紧身青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持着样式奇特的短弩,弩箭在幽暗光线下泛着暗蓝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松,虽也覆面,但那独特的、带着几分慵懒却危险的气质,以及腰间那柄看似普通、实则古拙的长剑,让蔡讯如坠冰窟——赵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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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赵都尉!”蔡讯双腿发软,牙齿咯咯打颤,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可能在这里?!自己明明如此小心,路线换了又换,时间也选在深夜……

    赵空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惊疑不定、背靠土墙的邓通和襄阳人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邓管事,深夜在此私购兵械,意欲何为?还有这位襄阳的朋友,不在老家做生意,跑来南阳这荒山野窑,莫非也是来买土砖的?”

    邓通脸色惨白,强自镇定,挤出笑容:“赵……赵都尉说笑了,这……这只是寻常交易,些许刀箭,乃是庄上护院所需……”

    “护院所需?”赵空轻笑一声,那笑声却让邓通汗毛倒竖,“需得如此鬼鬼祟祟?需得与蔡家这位‘志在接管西庄’的公子密谋?需得约定‘宛城乱起’、‘事成之后’?”

    他每说一句,邓通的脸色就白一分。显然,他们刚才的对话,竟被对方听去了大半!这怎么可能?!他惊恐地四下张望,这破窑除了入口,并无其他透光透气之处,对方是如何潜伏、如何窃听的?

    赵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你以为这废窑只有这一个出入口?”他抬脚,看似随意地踢了踢脚边一块半埋的石板。石板移开,下面竟是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有新鲜泥土的痕迹。“这窑,三十年前废弃时,挖土的工人偷懒,留下了几个藏私的猫耳洞,后来被野狗狐狸拓宽了。很不巧,我有个老兄弟,当年在这里做过工。”

    邓通面如死灰,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

    那襄阳人眼中凶光一闪,猛地将手从怀中抽出,手中赫然是一把精钢手弩,对准赵空就要发射!

    但他手指还未扣下,赵空的身影已然从原地消失!

    下一瞬,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击中他的手腕,“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手弩脱手飞出。襄阳人惨哼一声,另一只手闪电般从靴筒拔出一把匕首,悍然刺向赵空心口!动作狠辣迅捷,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

    赵空不闪不避,左手如穿花蝴蝶般探出,看似缓慢,却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对方持匕的手腕,一捏、一扭!又是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匕首“叮当”落地。与此同时,赵空右肘如枪,重重撞在对方胸腹之间!

    “噗——”襄阳人如遭重锤,双眼凸出,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土墙上,滑落下来,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兔起鹘落,电光石火间,最具威胁的襄阳死士已被废掉。

    邓通彻底吓傻了,瘫坐在地,裤裆间一片湿濡。

    蔡讯更是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赵都尉!赵都尉饶命啊!我是被逼的!都是他们!是袁家!是袁家逼我这么做的!我有证据!我有袁家给我的书信!在我怀里!我都交出来!求都尉饶我一条狗命啊!”

    赵空看都没看他,对一名青衣人示意。那人上前,熟练地从蔡讯、邓通以及昏迷的襄阳人身上搜检。除了剩余的金饼、零碎财物,果然从蔡讯贴肉藏着的内袋中,找到了两封绢帛书信,还有一枚小巧的、刻有复杂纹路的铜印。从邓通身上,也搜出了一份名单和几张借据模样的文书。

    赵空接过书信,借着一名青衣人点燃的火折子微光,快速扫了几眼。信中内容,虽多用隐语,但指向明确,正是催促蔡讯加快行动、制造混乱、并承诺事成后给予支持的指令。落款处,盖着的正是与之前蔡福契约上类似的“袁”字变体花押,而这枚铜印的印文,与其中一封信上的印记完全吻合!

    铁证如山。

    赵空将书信铜印仔细收好,这才冷冷地看向瘫软如泥的蔡讯和邓通。“带走。分开拘押,严加看管。”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包兵械,“这些,也带走,作为物证。”

    “那……他们?”一名青衣人指着地上或死或伤的庄客和襄阳死士。

    “伤的带走,死的就地处理干净。”

    命令简洁冷酷。青衣人立刻行动,如同最精密的机械。

    不多时,废砖窑重归死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血腥味,和地上几处不起眼的、被新土匆匆掩盖的痕迹,暗示着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短暂而致命的交锋。

    赵空独立窑口,望向宛城方向。夜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袂。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些刚刚获取的、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证据。

    网,收了第一条大鱼。而风暴,即将正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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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就在赵空于博望废窑动手的同时,宛城郡府东书房内,烛火通明。

    孙宇并未安寝。他面前摊开着宛城及周边详细的坊市、街巷图,上面以不同颜色标注了数十个点。有些旁边写着“蔡讯关联”,有些是“邓氏产业”,有些是“可疑联络点”,还有些标注着“苦主聚居”、“流民临时安置”等字样。

    他手中拿着一支细笔,正在图上缓缓勾勒、连接,仿佛在编织一张无形之网。

    曹寅悄无声息地进来,躬身低报:“府君,各处均已准备就绪。贼曹、法曹挑选的可靠吏员,已分组待命,随时可以持令行动。黄忠司马也已调派三队最精锐的郡兵,便衣分散在城内各处要地候命。庞季先生那边传来消息,蔡瑁公子已暗中控制西庄,并开始甄别、隔离可能与蔡讯有牵连的庄客、仆役。”

    孙宇“嗯”了一声,头也未抬:“崔议郎那边如何?”

    “崔议郎傍晚时分曾出门,在城内主要市坊走了一圈,似乎只是随意察看,后返回客舍,便再无动静。我们的人远远跟着,未发现异常接触。客舍周围的警戒已增至三班。”

    “很好。”孙宇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连续多日殚精竭虑,即使以他的修为,也感到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亮如星。“等汉升的消息。他那边得手,我们这边,便可动了。”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极轻微的、有节奏的几声鸟鸣——那是约定的暗号。

    孙宇眼神陡然一凝,霍然起身。

    曹寅也是精神一振。

    很快,一道青色身影如轻烟般飘入书房,正是赵空。他虽经夜行搏杀,气息却依旧平稳,只是眼中带着寒光,将搜获的书信、铜印、名单等物,一一呈上。

    “大哥,幸不辱命。人赃并获。蔡讯、邓通已拿下,分开秘密关押。那个襄阳死士重伤,已服毒自尽,应是口中藏毒。这是信件和名单。”

    孙宇迅速翻阅信件,目光在那“袁”字花押和铜印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果然是他们。这份名单……”他看着邓通身上搜出的那份,上面除了阴茂、窦七等已被监控的名字,竟还有两个之前未曾重点关注的中等家族子弟,以及……两个郡府低级吏员的名字!

    “好,很好。”孙宇连说两个好字,眼中却无丝毫暖意,“该跳出来的,差不多都齐了。这份名单,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丰盛’。”

    他转向曹寅:“曹郡丞,按第二套方案,立刻行动。以‘缉拿黄巾残党、私购军械、图谋作乱’为名,逮捕名单上所有在宛城的人员!记住,分开抓捕,动作要快,尽量不要引起大规模骚动。抓捕后,直接押入郡府诏狱特别监区,严加隔离!”

    “是!”曹寅领命,匆匆而去。

    孙宇又对赵空道:“汉升,你辛苦一趟,带一队好手,立刻前往博望邓家庄园外围监视。邓通被捕,邓家很快会知道。留意他们有何异动,尤其是与外界联系。若他们敢有异动……”他眼中寒光一闪,“你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赵空点头,转身欲走,又停下,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大哥,此案一旦全面掀开,牵连甚广,震动必大。袁家那边……”

    “袁家?”孙宇冷冷一笑,“他们伸过来的手,已经被我们抓住了。这些信件、印信,就是他们干预郡国、阴谋乱政的铁证!现在,不是我们怕他们反扑,而是该他们想想,如何向朝廷、向天子解释!放心,我自有安排。”

    赵空不再多言,身影一闪即逝。

    书房内,又只剩下孙宇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寅时将至,正是一夜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但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鱼肚白。

    最深沉的黑夜即将过去。而他亲手点燃、并精心操控的这场“大火”,也到了该照亮一些东西的时候了。

    他负手而立,玄衣被晨风吹得微微摆动,身影挺拔如剑,仿佛要刺破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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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注定无眠。

    蔡家坞堡内,蔡讽披衣坐在书斋,听着长子蔡瑁低声汇报西庄的控制情况以及刚刚传来的、关于蔡讯在博望被赵空当场擒获的密报。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发白,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有一丝解脱,更有深深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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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建宇……好手段啊。”他喃喃道,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引蛇出洞,一网打尽。不仅除了内患,拿到了袁家的铁证,还顺手将邓家、阴家那些不安分的枝叶也揪了出来……这把刀,用得真是……恰到好处,也狠辣至极。”他此刻才完全明白孙宇的全部布局,心中震撼难以言表。这年轻人对人心、时机的把握,对局面的掌控力,远超他的预估。

    “父亲,我们接下来……”蔡瑁低声问。

    “接下来?”蔡讽收回目光,眼神恢复冷静,“接下来,蔡家要做的,就是全力配合孙府君,清理门户,表明立场!将蔡讯这一房所有的罪证,主动、彻底地交出去!同时,以我的名义,修书给邓家、阴家等族的家主,言明利害,劝他们……也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来。孙宇这次,意在立威,意在清除与袁家勾结、意图祸乱南阳者,而非与所有豪族为敌。只要态度端正,配合调查,舍弃该舍弃的,家族根基……或可保全。”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这也是孙宇,留给我们的……余地。”

    蔡瑁重重点头,心中对那位未来妹婿,敬畏更深。

    与此同时,郡府客舍中的崔钧,也被隐隐传来的、不同于往常的细微动静所惊醒。他起身披衣,站到窗边,只见远处街巷中,偶尔有火把的光亮快速移动,夹杂着低沉的呼喝与脚步声,但很快又归于沉寂。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弥漫在寒冷的夜空中。

    他心中明了,孙宇……开始收网了。

    他回到案前,就着昏暗的灯光,最后一次审视自己那封反复修改的奏疏。上面客观陈述了南阳见闻、孙宇的治绩、侯三案的蹊跷与复杂,以及郡府近期整肃地方的举措,并未妄下结论,但字里行间,已将对孙宇处置能力的认可,以及对南阳局势正在被强力控制的判断,清晰地呈现出来。

    这或许不是袁司徒想看到的,但这是他认为,基于事实与良知,应该呈报给天子的内容。

    他深吸一口气,用火漆将奏疏封好,盖上自己的议郎印信。

    天色将明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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