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熙帝那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如惊雷滚过内阁诸臣心头。像你年轻的时候?那岂不是说??他也曾这般锋芒毕露、敢作敢为?可乾熙帝登基之初,可是以铁腕肃清朝纲、连贬三相、亲斩贪吏二十七人,才换得三十年太平江山。如今太子竟也走出这条路,手段虽不同,气势却一脉相承。
“动不得了”三个字,不只是帝王心术的权衡,更是对一个继承者的默认。
消息传到青丘亲王府时,沈叶正坐在梅树下煮茶。雪已化尽,枝头红蕊开得更盛,映着他半边脸泛着淡淡的光晕。周宝几乎是冲进来的,声音都变了调:“殿下!礼部正式颁诏,毓庆宫虽未恢复旧制,但正旦朝贺设坛受礼已成定例,自今而后,凡大典,太子皆可立乾清宫东阶,与百官山呼同起!”
沈叶没抬头,只将手中一撮茶叶轻轻投入壶中,听着水沸声咕嘟作响:“我知道了。”
“您……您就这么平静?”周宝愣住,“这可是破天荒的事!从前哪位太子有过这等殊荣?连先帝在位时,当今圣上身为皇储,也不过是在偏殿候旨,从未与龙座并列受贺!”
“并列?”沈叶抬眼一笑,“我站的是东阶,他坐的是正殿。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父皇给我面子,是怕天下议论;但我若真以为自己能与他平起平坐,那就离死不远了。”
他端起茶杯,吹了口气,轻啜一口:“他们怕我不是软弱可欺的太子,而是强横难制的君王。可我要告诉他们的,恰恰是我已经准备好了??不是争权夺利,而是接掌山河。”
周宝默然片刻,低声道:“可江南那边……已经有百姓开始祭您的长生牌位了。”
沈叶的手微微一顿。
“扬州、苏州、杭州三府,民间自发设‘毓庆祠’,供奉写着‘太子千岁’的木牌,香火不断。有老农说,自从用毓庆金钞缴税,再不用被胥吏盘剥;有商贾说,银行放贷公道,利息不过五分,比当铺便宜一半。甚至有人编出谶语:‘金线穿云日,龙腾出海时’……”
“够了。”沈叶放下茶杯,声音冷了几分,“谁传的?”
“查不出来。只知道最早是从盐场苦力口中传出的,后来经漕帮水手一路北上,连通州码头都有人在唱。”
沈叶闭上眼,良久才道:“派人去,把那些祠堂全拆了。牌位收缴焚毁,主事者杖责八十,逐出乡里。不准提我的名字,不准立像塑形,更不准搞什么长生牌位??这是找死,也是害我。”
周宝欲言又止:“可百姓真心拥戴啊……”
“正因真心,才更要压下去。”沈叶睁开眼,目光如刀,“人心可用,但不可纵。今日他们为我立祠,明日就可能为我举旗。一旦酿成民变,父皇第一个杀的就是我这个‘蛊惑民心’的逆子!”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令:“传令江南布政使司,自即日起,所有涉及毓庆金钞的政务,必须冠以‘朝廷特许、太子协办’八字,文书抬头不得单列‘毓庆’二字。违者,革职查办。”
周宝接过纸条,心中震撼不已。他知道,这位太子看似步步进逼,实则每一步都在悬崖边缘行走。他既要在民间建立威信,又不能让朝廷觉得他图谋不轨;既要掌握财权军需,又要表现出对皇权的绝对尊重。
这才是真正的夺嫡之道??不在宫闱密谋,而在民心、国计、法统之间走钢丝。
而此刻,在四皇子府深处,一场风暴也在酝酿。
郭爱姣跪在佛堂外,额头抵地,声音颤抖:“佟相,不能再等了!太子如今势大,若让他再掌一年财政,各地督抚都将倒向他门下!届时别说夺嫡,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佛堂内檀香缭绕,佟国维盘膝而坐,手中拨动念珠,神色不动:“急什么?风越大,树越弯。他现在越高,将来摔得就越狠。”
“可他已经稳住了局面!”
“因为他还没真正触碰底线。”佟国维缓缓睁眼,“你知道什么叫底线吗?不是钱,不是兵,不是民心,而是??礼法。”
他站起身,推开窗,望着远处宫墙:“自古以来,储君可以有权,但不能代君行事;可以有功,但不能擅行恩赏。他发钞、征税、运饷,件件都是户部职权,偏偏做得比户部还好。可越是这样,越犯忌讳。皇上能忍一时,不能忍一世。”
“您的意思是……等他自己犯错?”
“不。”佟国维冷笑,“我们要帮他‘犯错’。”
与此同时,北方前线传来捷报:新任大将军年羹尧率军奇袭准噶尔营地,斩首三千,夺回失地五百里。捷报入京当日,乾熙帝龙颜大悦,亲自登午门宣读战书,赐年羹尧黄马褂一件、双眼花翎一枝,并下令由户部拨银五十万两犒赏三军。
然而三日后,户部尚书程兄却叩首于乾清宫前,哭诉国库空虚,实在无力支应。
“五十万两?!”乾熙帝怒极反笑,“去年年底朕还见账上结余八百余万,怎么转眼就没了?”
“回陛下,”程兄颤声道,“其中六百三十万两,已于年前通过‘特别军费协理渠道’划归太子私库调度,用于南方防洪、西北粮运及边军冬衣采办……皆有批文可查。”
乾熙帝沉默了。
他知道这事。当时太子上奏,言称“国库运转迟缓,恐误军机”,请求暂借部分库存银两,先行垫付,待来年税收补齐。他本想驳回,但恰逢地震灾情紧急,不得已准了。没想到这一准,竟是开了闸的洪水??短短半年,一千多万两白银经太子之手流转各地,形成了独立于户部之外的财政体系。
而现在,皇帝要赏军功,户部却拿不出钱。
满朝哗然。
有人暗中讥讽:“原来咱们的国库,成了太子的钱袋子。”
更有御史连夜上疏,弹劾太子“架空户部、私调国帑、僭越专断”,要求严加惩处。
乾熙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奏折全部留中不发。
但第三天夜里,他又一次召见了沈叶。
这一次,地点不再是乾清宫,而是西苑太液池畔的蓬莱阁。月色如练,湖面浮光跃金,仿佛天地间只剩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你看见外面那些奏折了吗?”乾熙帝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
“儿臣看了。”沈叶低头,“共十七道弹章,措辞激烈者有之,危言耸听者亦有之。但他们忽略了一点??每一笔银钱去向,我都命赵先生详细记录,随时可供查核。且所有支出,均事先呈报内阁备案,非擅自为之。”
“可你为何不等朕批复,就先把钱拨出去?”
“因为等不起。”沈叶抬头,“去年十月,山西冻死流民四百余人,只因棉衣延误十日。儿臣不愿再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制度可以慢,百姓的命不能等。”
“所以你就替朕做主?”
“儿臣替天下做主。”沈叶直视父亲的眼睛,“父皇治理江山,靠的是律法与秩序;儿臣所行之事,靠的是实效与担当。两者并不冲突。”
乾熙帝盯着他许久,忽然问:“你说……如果有一天,朕真的病重不能理政,你会怎么做?”
沈叶心头一震。
这不是试探,是考验。
他缓缓跪下,声音沉稳:“儿臣会日夜守候榻前,召集太医全力救治,同时请内阁大学士共同辅政,确保朝局稳定。若有紧急军务,儿臣可代拟旨意,但必待父皇亲览签字后方可施行。一日未得禅让诏书,儿臣便一日不敢称尊。”
“可若朕昏迷不醒呢?”
“那便立监国摄政之议,请宗室、内阁、九卿共推人选,儿臣愿退居幕后,绝不独断。”
乾熙帝点了点头,又摇头:“你说得好听。可人心易变,权力迷人。你现在能这么说,不代表将来也能这么做。”
“儿臣以心证道。”沈叶叩首,“若有一日背弃今日之言,愿受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湖风吹过,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良久,乾熙帝叹了口气:“起来吧。朕知道,你是真的想治好这个国家,而不是单纯想坐上那个位置。可正因为如此,朕才更害怕。”
“怕什么?”
“怕你太像我。”乾熙帝望着湖心,“当年朕登基时,也曾发誓要做一代明君,不滥杀、不奢靡、不宠佞。可二十年下来,为了稳住江山,朕杀了多少人?废了多少相?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敢信任。权力就像一把刀,握久了,手会麻木,心也会黑。”
他转头看着沈叶:“我不希望你变成另一个我。可我又怕你不变成我,撑不起这片天。”
沈叶无言。
这一刻,他看到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孤独的老者,在生命的黄昏里,挣扎于传承与恐惧之间。
“父皇。”他轻声道,“儿臣不会重复您的路。我会用新的方式治国??银行代替贪吏收税,驿道加快政令传递,科举改革选拔实干之才,甚至允许商人参议地方事务。这些都不是背叛祖制,而是让祖制活下来。”
乾熙帝闭上眼,似在思索。
半晌,他挥了挥手:“去吧。正旦大典,你可在东阶受贺。但记住,从此以后,任何军费调度,必须经户部复核,不得再擅自划拨。否则……休怪朕不留情面。”
“儿臣遵旨。”
沈叶退出蓬莱阁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晨雾弥漫,宫灯渐熄,唯有那一缕微光,穿透重重殿宇,照在他身上。
他知道,这场博弈远未结束。父皇给了他一丝空间,但也划下了红线。而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更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七日后,刑部突然爆出大案:一名原属太子门下的小吏,在江西任职期间贪污赈灾银两三万余两,且供出部分款项流向“青丘园侧账”。虽经查证仅为个人挪用,与太子无关,但舆论已被点燃。
“太子党羽遍布天下!”
“表面清廉,背地敛财!”
“今日贪一吏,明日便是群狼噬国!”
谣言如野火燎原,烧向江南、蔓延京城。
而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八皇子终于出手。他在一次宗室宴会上,当众质问礼部侍郎:“既然太子能设金钞,为何我等亲王不能开钱庄?莫非天下之财,只能归一人之手?”
此言一出,震动朝野。
紧接着,九皇子联合十余名宗亲上书,请求“诸王共理财政”,主张各王府可设立“藩库”,参与税收分成,美其名曰“分担国忧”。
实则是要瓜分太子手中的经济命脉。
沈叶得知此事,只是冷笑:“他们以为钱是那么好碰的?”
他立即下令,关闭太子名下三家当铺,裁撤银行两名高管,并公开发布《自省书》,承认“用人失察,监管不力”,承诺将加强内部审计,欢迎朝廷派员监督。
此举反而赢得一片赞誉:“太子知错能改,胸怀坦荡。”
反观八、九皇子,因言辞激进、意图明显,遭到内阁集体抵制。佟国维更是在朝会上冷冷说道:“昔年汉初七国之乱,起于诸侯擅铸钱币。今日诸王若皆自行理财,不出十年,必成割据之势。”
一句话,吓得其余亲王纷纷收回奏本。
风波暂息,但暗流更深。
一个月后,春闱开考。沈叶按例前往贡院巡视,刚踏入龙门,忽听鼓声震天,数百名举子齐刷刷跪下,高呼:“太子千岁!为民请命!”
原来此次科考试题中,有一道涉及“官绅一体纳税”的策论题,许多考生因家族利益受损,心怀怨愤,本欲抨击新政。但沈叶当场宣布:凡支持改革、提出可行建议者,无论出身,一律优先录用。
人心瞬间逆转。
更有寒门学子当场泣不成声:“我父因不肯纳贿,被罢官归田。今日太子为天下读书人开路,真乃再造之恩!”
沈叶扶起一名老儒,温言道:“诸位皆国家栋梁。我不求你们效忠于我,只求你们效忠于理,效忠于民。”
这一幕被画师悄悄绘下,题为《春霖化雨图》,悄然流传民间。
而远在西北边陲,一支由太子私库资助组建的“义勇骑兵营”首次参战,以少胜多,击溃叛军主力。战后,将士们将缴获的敌旗熔铸成一块铜匾,上书“千秋正气”四字,快马送至京城,悬于青丘园大门之上。
至此,太子之声望,已达顶峰。
乾熙帝站在宫墙上,遥望那块熠熠生辉的铜匾,久久不语。
李光地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是否该有所动作?”
乾熙帝摇了摇头:“不必了。这个人……已经立住了。”
他转身离去,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今往后,不是我们选太子,而是天下选太子。”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沈叶依旧每日读书、理政、接见幕僚,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根绷了多年的弦,终于松了一寸。
他不是不想当太子,而是不想以屈辱的方式当太子。
他要的不是名分,而是实权与尊严的统一。
而这一天,已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