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平阳关的每一块城砖。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焦木、血污与火药混合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残破的云梯斜倚在城墙之上,像是一具具折断脊骨的尸骸;被沸油烫死的女真士兵横七竖八地堆叠在护城河边缘,皮肉翻卷,面目全非。战鼓已歇,但大地仍在微微震颤??那是溃兵奔逃的脚步,在群山间激起层层回响。
林川立于城楼最高处,披风猎猎,肩头那截染血的黑狼皮在风中飘荡,如同一面不灭的战旗。他手中“斩寇”刀已归鞘,可指尖仍残留着割下纳兰赤头颅时的温热触感。那一刀并不快,却极稳,仿佛不是杀人,而是砍断一根纠缠已久的宿命之绳。
身后,巴图尔缓步走来,铠甲上溅满敌我难辨的血迹,脸上却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大人,清点完毕!此役歼敌逾两万,俘虏三千,缴获战马八千匹、粮草辎重无数。苍狼部已按约定接管断云岭以北三百里荒原,其首领托我转告:‘自此朔风起处,皆为雷霆使疆土。’”
林川没有回头,只轻轻点头。
他知道这一战的意义远不止一场胜利那么简单。
这是自大乾开国以来,第一次有外族大军南侵未至中原腹地,便被彻底歼灭于边陲之外。女真白山四部素来横行塞北,屠戮汉民如宰牛羊,所过之处村落化为焦土,百姓沦为“两脚羊”烹而食之。他们以为这天下无人敢挡,更无人能算。
但他们错了。
错在低估了一个从铁林谷走出的男人。
错在把贪婪当勇气,把暴虐当威势。
错在面对一个既懂兵法、又通人心的人时,仍妄想以蛮力破局。
“传令下去。”林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阵亡将士遗体即刻运返铁林谷安葬,伤者优先救治。释放俘虏中的普通士卒,每人赐米一斗、布一匹,放归漠北。但凡曾参与食人恶行者,就地处决,首级悬于关前示众。”
巴图尔一怔:“大人,此举恐激怒残余女真……”
“就是要让他们怕。”林川缓缓转身,目光如刃,“我们不是要收服他们,是要吓退他们。让他们知道,踏入我境者,不论贵贱,杀一人偿十命,食一人诛九族。我要让‘林川’二字,成为草原孩童夜啼时的噩梦。”
巴图尔心头一凛,抱拳领命而去。
不多时,城下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三千血狼卫列阵于关前广场,人人带伤,却无一人低头。他们望着城楼上那个孤影,眼中燃烧着近乎信仰的光芒。
林川走下城楼,一步步踏上高台。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却沧桑的脸,眉宇间刻着风霜与决绝。他抬起手,全场肃静。
“你们问我,为何能赢?”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因为我从未指望靠神明庇佑,也从不信什么天命所归。我能赢,是因为我比敌人更了解他们自己。”
他顿了顿,扫视众人。
“女真人勇猛吗?勇猛。但他们嗜杀成性,不懂怀柔,故不得民心。他们轻骑突进,惯用闪电之势击溃弱旅,却不知一旦陷入泥潭,便会寸步难行。他们以为汉人懦弱可欺,却忘了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愿以血肉筑长城的汉子。”
台下有人低声啜泣,更多人握紧了刀柄。
“阿塔尔才十七岁。”林川声音微哑,“他死前射出最后一箭,是为了替同伴挡住偷袭。我不是英雄,你们也不是神兵。我们只是普通人,拿着刀,站在了该站的地方。”
他拔出“斩寇”,高举过顶。
“今日之后,天下会称我们为‘封疆悍卒’。我不在乎名号,我在乎的是,当胡马再临边境时,有没有人敢站出来挡一挡;当百姓哭喊求救时,有没有人愿意跑一趟;当朝廷沉默、藩王观望时,有没有一支军队,宁可背负叛逆之名,也要护住身后的万家灯火!”
“若有??那就必须是我们!”
“是!”五千人齐声怒吼,声浪冲破夜空,惊起林间宿鸟。
就在此刻,远方山道上传来急促马蹄。
一名斥候飞驰而至,滚落下马,单膝跪地:“报??镇北王遣使求见!言有要事相商!”
众人神色骤变。
巴图尔冷哼:“这时候来?早不见晚不现,等胜负已分才派使者?这老狐狸,又要耍什么花招!”
林川却笑了,笑意淡薄如霜。
“请吧。”他说,“既然来了,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军权所在。”
半个时辰后,镇北王特使步入临时议事厅。那人衣着华贵,举止倨傲,进门便朗声道:“奉镇北王令谕:今女真已灭,边患暂平,雷霆使之兵宜速解散,各归建制。血狼卫乃私募之众,不合律法,当缴械遣返。至于战功赏赐,自有朝廷定夺,不得擅自封赏、擅调兵马!”
话音落下,帐内一片死寂。
血狼卫将领们个个怒目圆睁,手已按上刀柄。
巴图尔冷笑上前:“你家王爷是不是忘了?若非我军死守绝陉口,女真铁骑早已踏破平阳,直逼太原!那时他躲在城里吃酒听曲,可曾想过今日要夺我们的刀?”
使者面色不变:“职责所在,诸位不必动怒。王令如此,还望遵从。”
林川坐在主位,一直未语。直到此刻,才缓缓起身,走到使者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从对方腰间解下那枚象征王命的铜符,轻轻放在案上。
然后抽出“斩寇”,一刀劈下!
“铛!”一声巨响,铜符应声裂为两半,火星四溅。
使者脸色煞白,踉跄后退。
“回去告诉镇北王。”林川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他若真心勤王,便该亲自前来谢罪,并交出晋地三州军政大权。否则??下一刀,砍的就是他的脑袋。”
使者浑身发抖,连滚爬出大帐。
翌日清晨,镇北王仍未露面。
但一封密信却被送入林川手中。
信纸泛黄,字迹潦草,出自一位老仆之手。内容仅寥寥数语:
> “王已暗中联络黑水部使者,许以雁门关为界,共分晋地。三日后,漠北援军将至。切记,内鬼未除。”
林川看完,将信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映红了他的双眼。
果然,狼还没死尽。
镇北王终究还是选择了背叛。
但他不怕。
因为他早已布下了另一重局。
早在半月前,他就派心腹潜入漠北,假扮商队,向黑水部传递消息:称林川孤军深入,粮尽援绝,只需万人南下,便可一举擒之,并顺势占据晋地为根基。
黑水部首领贪功心切,果然答应出兵。
而林川要的,就是这个“果然”。
“传苍狼部首领。”他对巴图尔下令,“令其率游骑伪装黑水部前锋,昼夜兼程逼近平阳,制造敌军压境假象。再命铁林谷工匠连夜赶制黑水部战旗、盔甲样式,务求逼真。同时,放出风声??就说镇北王已开东门迎敌,准备献城投降。”
巴图尔恍然大悟:“大人是要借刀杀人?”
“不。”林川摇头,“我是要让他们自相残杀。”
五日后,天降大雾。
一支约五千人的骑兵悄然出现在平阳关东北三十里处的鹰嘴坡。他们打着黑水部特有的乌鸦图腾战旗,铠甲漆黑,马尾系铃,正是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夜枭营”。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十里之外的山谷中,已有两万大军悄然埋伏。
左边是换上了黑水部装束的血狼卫,右边是真正倒戈相向的苍狼部骑兵,中央则是手持陌刀、严阵以待的朔州边军精锐。
而在城头之上,镇北王正亲自登楼观战,脸上难掩得意。
他以为,这是他翻身做主的机会。
他以为,只要引黑水部入关,便可借外力铲除林川,再以“驱逐贼寇”之名登上北疆霸主之位。
所以他打开了东门。
所以他派人送去密函:“恭迎贵军入城,共治晋地。”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那支“黑水部大军”缓缓靠近城墙,心中狂喜不已。
直到第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入他亲卫的咽喉。
直到两侧山岭火光冲天,杀声震野。
直到那支“黑水部骑兵”突然调转方向,对着他打开的东门发起冲锋,口中喊的却是血狼卫的战号!
“封疆悍卒!护我山河!”
镇北王瘫坐于地,双目失神。
他终于明白??自己才是那个被算计的人。
林川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投降,也不在乎他背后有没有靠山。
他在乎的,是如何利用一颗棋子,引出整片暗流。
如今,网已收紧,鱼已入瓮。
那一夜,平阳关内外血流成河。
镇北王被当场擒获,押至林川面前时,已是涕泪横流,叩首如捣蒜:“饶命!饶命啊!我愿献出所有封地、财宝、姬妾!只求留我一条狗命!”
林川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未语。
最后,他轻声道:“你知道为什么女真人会被全歼吗?”
镇北王颤抖摇头。
“因为他们不信人心。”林川说,“而你,比他们更糟。你不信忠义,不信百姓,甚至不信你自己。你只信权力和背叛。所以你注定失败。”
他挥了挥手。
“拖出去,斩首示众。头颅挂在城门七日,让所有人看看,卖国求荣者的下场。”
次日,诏书传至。
朝廷得知女真败退、镇北王伏诛,震惊万分。皇帝年幼,权臣当道,本欲以“擅开战端、拥兵自重”之罪问责林川,却被内阁元老力阻。
其中一位致仕老臣上书直言:“今北疆崩乱,胡骑频扰,若无林川守土,何来中原安宁?彼虽行事凌厉,然寸土未失,反扩边百里,歼敌数万,实乃国之柱石!岂可因苛律而弃干城?”
最终,朝廷不得不改口,下旨嘉奖,封林川为“镇北将军”,统辖晋、朔、云三州军政,赐节钺,许便宜行事。
圣旨送达当日,林川跪接于城门之外。
但他并未起身。
而是将圣旨高举过头,转身面向五千血狼卫,朗声道:“诸君可知,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
无人作答。
“意味着,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流寇,不再是私兵,不再是被人唾骂的‘叛军’。”他声音铿锵,“我们是朝廷承认的边防主力!是我们用命换来的认可!但这不是终点??这只是开始!”
他将圣旨收入怀中,拔刀指向北方。
“黑水部主力尚在漠北,蠢蠢欲动;西域诸国暗通女真残党,意图复辟;更有南方藩镇觊觎北疆兵权,欲削我羽翼。他们以为,封了个将军,就能收走我的刀?”
“做梦!”
“我林川今日立誓??此生不娶妻、不置产、不归乡。若胡马一日不过阴山,我便一日不解甲!若百姓一日不得安宁,我便一日不卸刀!”
“愿随我者,请上前一步!”
寂静片刻。
一名老兵迈出一步。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到最后,五千人尽数向前,齐刷刷跪地叩首,声如雷动:
“愿随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林川闭上眼,一滴泪滑落脸颊。
他知道,这条路注定孤独且漫长。
前方还有更多的阴谋、背叛、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但他也知道,只要这支军队还在,只要这股信念未熄,他就永远不会孤单。
数日后,铁林谷重建完成。
原本隐秘的山谷如今已扩建为一座军事要塞,城墙高达三丈,内外三层,设有演武场、兵器坊、粮仓、医馆、学堂。山谷深处,一座英烈祠巍然矗立,墙上刻满阵亡将士姓名,每日晨昏,钟声长鸣。
林川亲手将阿塔尔的名字刻在最上方。
并在祠堂正中立碑,碑文仅八字:
**魂归铁林,血守山河。**
与此同时,他下令全面改革军制。
设立“狼牙营”专司谍报渗透,派遣细作潜入漠北、西域、乃至大乾中枢;组建“火凤营”训练女子斥候,负责传递密信、策反敌将内眷;重编“重锋营”,装备新式复合铠甲与破阵长矛,专用于正面攻坚。
他还创办“边军讲武堂”,亲自授课,传授《孙子兵法》《吴子》《司马法》及实战推演,要求每名百夫长以上军官必须结业方可任职。
短短三个月,铁林谷已成为北疆最具威慑力的军事中心。
而林川之名,亦如烈火燎原,传遍天下。
北方胡族称他为“铁面阎罗”,言其夜巡边境,孤骑独行,所到之处,贼寇尽灭;中原百姓则敬他为“护国真君”,家中设牌位供奉,每逢战乱便焚香祷告;就连江南文人也开始吟诗赞颂,称之为“乱世柱石,一代军神”。
唯有林川自己清楚,他并非神明,也非完人。
他会疲惫,会愤怒,会犹豫,会梦见那些死在他刀下的少年。
但他不能停下。
因为每当他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个被吊在村口的老农,肠穿肚烂,嘴里塞着半块发霉的饼??那是女真人给他起的绰号:“两脚羊”的晚餐。
他就会听见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儿啊……别让人欺负咱……”
所以他必须走下去。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得跳。
这一日,边关急报再至。
斥候发现,一支神秘部队正在穿越贺兰山,人数不明,旗帜遮蔽,行踪诡秘。沿途村庄尽数消失,地面只留下烧焦的房屋与啃噬过的骨头。
更可怕的是,他们在一处废墟中找到了一块残碑,上面用鲜血写着一句话:
**“我们回来了。这一次,轮到你们当‘两脚羊’。”**
林川看完战报,久久不语。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缓缓划过北方广袤的草原、荒漠与雪原。
那里,藏着太多未解的仇恨与野心。
黑水部、赤狄、白戎、楼烦……一个个古老部族正在复苏。
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酝酿。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朝阳初升,洒在“封疆悍卒”的战旗上,猩红四字熠熠生辉。
林川握紧刀柄,低声自语:
“来吧。”
“我等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