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州城,秦淮河码头。
春日暖阳洒在江面,金光粼粼。
但这暖意,却被码头上一股冰冷雄浑的气魄给压制。
吏部尚书李若谷,官袍藏青,神情肃穆。
东宫詹事徐文彦,紧随其后,步履沉稳。
码头上,往来的兵卒、书吏步履匆匆,脚步声、呼喊声、船板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前来负责清点登记的兵部官员,领着数十名书吏,个个跑得满头大汗。
他们手里攥着毛笔、账册,一会儿登上战船核对甲械,一会儿蹲在码头边记录数目,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在他们身后,是连绵数里、不见尽头的庞大舰队。
数百艘战船如沉睡的巨兽,静卧于泊位。
收拢的船帆,是层层叠叠的乌云。
林立的桅杆,是刺破天穹的墨色森林。
这是吴越水师经营百年的家底,如今,尽数归于朝廷。
一夜暴富!
这份震撼,让两位见惯风浪的肱骨之臣,心潮翻涌。
“老夫宦海浮沉六十载,从未想过,我大乾水师能有今日之景。”
李若谷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些旌旗猎猎的斗舰楼船,苍老的嗓音都有些颤抖。
他伸手,抚上身旁一根粗壮的系船木桩。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水师乃国之藩篱,长江天险,昔日为吴越所据,朝廷如芒在背。”
“从今往后,这道天险,才算真正握在了朝廷手中!,江南半壁的安稳,总算有了根基。”
徐文彦抚着花白长须,深以为然地点头。
“若谷兄所言极是,‘夫地形者,兵之助也。’长江万里,既是天堑,亦是通衢,此前朝廷失了水师之利,纵有良将劲卒,也难跨江而治。如今得了这数百艘战船,便是得了长江之权,往后东南漕运、沿海防务,皆可高枕无忧矣。”
说着,他话锋一转,目光越过这片常规舰队,望向了下游。
那里有一处被禁军严密守卫的独立泊位。
数十艘形制古怪的船只静静停靠。
最醒目的,是十艘通体乌黑的“怪船”。
它们身上没有一丝木质的温润,只有钢铁独有的冰冷与狰狞。
硬朗的线条勾勒出雄浑的轮廓,乌黑的铁皮在阳光下反射着森然冷光,宛如十头盘踞江中的钢铁巨兽。
仅仅是蛰伏着,便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若谷兄,你再看那些。”徐文彦抬手一指。
李若谷顺势望去,整个人如遭雷击,脚下险些踉跄。
他双眼猛地睁大,苍老的眼眸里倒映出那不可思议的钢铁轮廓。
“那……那是什么东西?”
“是铁……铁做的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李若谷感觉自己一生的学问和认知都在崩塌。
船者,木为之,浮于水。
铁性沉,入水即没。
以铁造船,这简直是违背天理,颠覆人伦!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铁者,刚而沉,何以能浮于水上?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哈哈哈,若谷兄,你这就孤陋寡闻了吧!”
徐文彦见他失态,反而笑了起来。
“我初见之时,反应比你还不堪。”
“此事我特意问过林小友,他亲口所言,那船确是铁壳所铸。”
“非但不会沉。”
“还能靠一种叫‘螺旋桨’的东西,无需船桨,自行航行!”
“螺……旋……桨?”
李若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反复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他搜刮尽了脑中所有典籍,也找不到关于此物的半点记载。
世间学问,皆藏于先贤典籍之中,凡未被典籍记载者,多为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
这铁船与螺旋桨,既无古籍佐证,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哎,若谷兄,你我都是被书本困住的人啊!”
徐文彦摆了摆手,感慨道。
“林小友那等人物,他从不拘泥于古籍陈规,反倒将‘格物致知’奉为圭臬。他常说,‘圣人之学,重在明理,而非盲从典籍;天地万物,皆可探究其理,格物而后知至’”
“你看那铁船,古籍里没有,可它就浮在江上!”
“那螺旋桨,你我不知其理,可它就能驱动巨舰!”
“这便是铁一般的事实!”
徐文彦的每一个字,都敲在李若谷的心上。
“此前我也不信,可亲眼见了,又听林小友讲了浮力之说,才知我等坐井观天,何其可笑!这小子,胆子比天大,心思比海深,这些神鬼莫测的奇物,全是他一人捣鼓出来的!”
李若谷久久不语。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十艘铁船上,心头固守一生的常识,正与眼前冰冷的钢铁现实,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惨烈厮杀。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格物致知……探究万物之理……难道先贤典籍,真有未尽之处?”
“何止未尽!”
徐文彦笑了起来。
“你想想,青州的活字印刷、新式水车、曲辕犁,哪一样是书上有的?可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
“接下来,由他主事的皇商总行,怕不是要被他折腾出更多惊世骇俗的章程来!”
提及皇商总行,李若谷长叹一口气。
“林小友行事虽不拘一格,却心怀天下,所为皆为江山社稷。”
“他既有这通天彻地之能,便让他放手去做!”
“你我二人,皆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这把老骨头,不必再去纠结什么新理旧理。”
“我们只需替殿下,替他,铺好路,搭好桥,让殿下能毫无顾忌地施展抱负!”
“这,便是我等老臣,对这天下,最后的贡献!”
“说得好!”
徐文彦抚掌大笑,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神采。
“若真能助殿下,借林小友之力,开创一个前所未有之盛世,我等纵使今日便死,亦死得其所!”
“哈哈哈!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啊!”
李若谷亦放声大笑。
阳光下,两位老臣并肩而立。
“两位大人,别站着观景了!牌局都摆好了,就等你们来掷骰子定庄咯!”
身后传来林川爽朗的招呼声。
李若谷与徐文彦皆是一愣,随即相视一笑。
二人转过身,循着声音望去。
不远处的岸堤上,三棵老柳树枝繁叶茂,翠绿的柳条如垂天之帘,随风轻摆,在青石板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柳荫之下,一张青石桌擦拭得干干净净。
桌上摆着一副崭新的麻将,青白色的象牙牌面被打磨得光滑细腻,触手生温,一看便知是精工细作的佳品。
林川正站在石桌一侧,手中把玩着三枚骨质骰子,见二人看来,笑着扬了扬手。
而在他身旁的侧位,还站着一位身着青色儒衫的男子,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藏着一丝历经风霜的沉稳。
他身形挺拔,双手垂在身侧,目光落在李、徐二人身上,难掩眼底的激动。
这便是刚随船抵达盛州的南宫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