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金光破雾,洒在平阳关斑驳的城墙上,仿佛为这座历经血火洗礼的雄关披上了一层铠甲。战后的第七日,硝烟渐散,但铁林谷的号角声却愈发频繁。不是哀悼,而是征召。
林川已三日未眠。
他坐在英烈祠前的石阶上,手中握着一卷残破的《六韬》,那是阿塔尔生前最后研读的兵书,页角还留有少年用炭笔写下的批注:“伏兵不在多,在于出其不意。”字迹稚嫩,却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林川轻轻抚过那行字,喉头微动。
他知道,这一仗赢了,可代价太重。五千血狼卫,如今能战者不足四千。而北方,敌人并未退去,反而在暗处集结得更加隐秘、更加凶狠。那块刻着“轮到你们当‘两脚羊’”的血碑,像一根毒刺扎进他的心头,日夜灼烧。
“大人。”巴图尔缓步走来,声音低沉,“苍狼部传来消息:贺兰山北麓的‘白骨沟’发现万人坑,尸骸皆被啃食,男女老幼混杂,连婴儿的颅骨都被砸开取脑。据幸存牧民说,是‘食人鬼’回来了。”
林川缓缓合上兵书,站起身,目光如刀。
“食人鬼?”
“是……黑水部的‘啖营’。”巴图尔咬牙道,“他们自古信奉‘强者食弱者’,每逢大战之前,必以活人祭祀战神,饮血啖肉,谓之‘炼魂’。此风久已禁绝,没想到……他们又开始了。”
林川冷笑一声,眼神冷得如同塞外冻土。
“不是开始了,是一直没停。只不过以前他们吃得隐蔽,现在,是故意让我们看见。”
他转身走向议事厅,步伐坚定。
“传令下去:即刻起,全境戒严。所有边民向铁林谷内迁,每村设烽燧三座,遇敌即燃。派出十支狼牙营小队,潜入贺兰山,务必查明敌军主力位置、兵力构成、补给路线。另外,命火凤营联络漠南诸部,尤其是曾遭黑水部奴役的赤狄遗族,许以庇护与归土之诺,策反其为内应。”
巴图尔领命欲走,却被林川叫住。
“还有……通知讲武堂,提前结业考核。所有学员,无论是否完成课程,三日内必须奔赴前线。这一战,我们不能再等。”
“是!”
厅内只剩一人时,林川走到墙边巨幅舆图前,指尖缓缓划过从贺兰山到阴山一线。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一处名为“断魂原”的荒漠地带。
那里,曾是百年前大乾与胡族决战之地,尸骨成山,怨气冲天,连飞鸟都不敢停留。
“你来了,对吗?”他低声自语,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对话,“你以为我不敢打这一仗?你以为我会因为一场胜利就心生懈怠?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把我的百姓当成牲口宰杀?”
他猛地抽出“斩寇”,一刀劈入地图中央!
布帛撕裂,木架震颤。
“我等你很久了。”
??
七日后,第一支狼牙营密探传回情报。
黑水部主力确已南下,统帅正是其可汗之子??拓跋烈。此人年不过三十,却已在草原屠灭十七部,手段酷烈,喜以俘虏喂狼,观其挣扎取乐。此次亲率五万大军,分三路推进:左翼由啖营统领,专司掠村食人,制造恐慌;右翼为轻骑游猎,切断交通要道;中军则携重型攻城器械,目标直指铁林谷。
更令人震惊的是,情报显示,拓跋烈身边竟有一名汉人谋士,姓李,名元贞,乃前朝兵部侍郎之后,因家族获罪流放漠北,自此投靠胡人,精通汉地兵法、地形、人心。
“是他……”林川看着密报,瞳孔骤缩。
他曾听铁林谷的老匠师提过此人??二十年前,朝廷派使节北巡,意图联合各部共抗女真,便是这位李元贞献计,诱使使团深入漠北,尽数屠杀,并将首级悬于王庭之外,以此震慑汉人。
“一个背叛血脉的人,却妄图指点江山?”林川冷笑,“那就让他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汉家战法。”
他立即召集诸将,于铁林谷演武场召开战前军议。
五千将士列阵而立,伤未愈者拄刀而站,无一人退后。
林川立于高台,身披黑狼皮披风,肩甲上镶嵌着三枚阵亡百夫长的铭牌,象征血誓不退。
“敌人来了。”他开口,声如寒铁,“五万大军,啖营为锋,谋士为眼,势要踏平我铁林,焚我城池,食我百姓。他们以为,只要制造恐惧,我们就会跪地求饶。他们错了。”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
“三十年前,我父亲死在女真人的锅里。我母亲抱着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啊,别让人欺负咱。’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软弱换不来活路,屈服只会招来更多屠刀。所以我拿起刀,所以我练兵,所以我建铁林谷。”
他拔出“斩寇”,指向北方。
“今日,拓跋烈来了,带着他的吃人军队,带着他的汉奸谋士,以为可以重演旧日惨剧。但我告诉你们??这一片土地上的每一寸土,都浸过我们祖先的血;每一座山,都埋着不肯低头的骨。我们不是要打败他们,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踏入此疆者,有来无回!”
“是!”五千人怒吼,声震山谷。
林川抬手,示意安静。
“此战,不守城,不固防,不被动迎敌。”他沉声道,“我们要主动出击,把战场推到他们的腹地去。我要让拓跋烈死在断魂原,让李元贞跪在我面前忏悔他的背叛,让啖营的每一个刽子手,都成为乌鸦的食粮!”
众将凛然。
“巴图尔!”林川厉喝。
“在!”
“命重锋营即刻出发,佯攻其右翼补给线,制造溃败假象,引其轻骑追击,诱入‘陷沙谷’。我在那里,已命工匠埋设火油坑与塌方机关。”
“诺!”
“苍狼部首领何在?”
“末将在!”
“你率本部游骑,化整为零,昼伏夜出,专袭其左翼啖营。不留活口,不收俘虏。我要让那些吃人鬼知道,被人猎杀是什么滋味。若见有百姓尚存,立即救出,送往铁林谷医治。”
“遵令!”
“火凤营听命!”
“在!”
“你们的任务最险。潜入黑水部中军大营,务必查清李元贞所在位置。若有可能,策反其身边亲信,或下毒,或纵火,扰乱其军心。记住,此人极善算计,不可强攻,只可用智。”
“属下明白。”
林川最后看向全体将士。
“七日后,寅时三刻,全军总攻。我亲自率血狼卫主力,奔袭断魂原,直取拓跋烈首级。此战之后,要么我林川葬身沙海,要么黑水部从此除名!”
全场肃静,唯有风卷战旗猎猎作响。
??
第四日,夜。
铁林谷深处,一座简陋医馆内,灯火通明。
数十名从边境救回的百姓横卧床榻,大多重伤垂死。其中一名老妇蜷缩在角落,双手被铁链磨烂,嘴里不断呢喃:“别吃我……别吃我……”
一名年轻女医蹲在她身旁,轻轻为她擦拭伤口,柔声道:“阿婆,不怕了,您安全了。”
老妇猛然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惊恐:“你是谁?是不是又要煮我?我老了,肉 tough,不如孩子嫩……求你,别煮我……”
女医眼眶泛红,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不是敌人,我是大夫。这里是铁林谷,是咱们自己的地方。没人能再伤害您。”
老妇怔了片刻,忽然嚎啕大哭,像一头终于脱困的野兽。
女医轻拍她的背,低声安慰。
这时,帘子掀开,林川走了进来。
他脱下披风,轻放在一旁,走到老妇床前,缓缓跪下。
“阿婆,”他声音低沉,“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老妇抬起泪眼,望着这个满身风霜的将军,忽然颤巍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你长得像我家娃……他也穿这样的盔甲……可他们把他抓走那天,活生生……活生生……”她说不下去,只是抽泣。
林川低头,任她抚摸。
他知道,这样的悲剧,千千万万。
他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
但他必须救下能救的每一个。
“阿婆,”他轻声道,“从今往后,您的孩子,就是我的父母。您的仇,就是我的仇。我发过誓,不让任何一个百姓再被当作‘两脚羊’。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老妇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点点头,闭上了眼。
林川起身,对女医道:“她是目前唯一见过啖营内部结构的幸存者,务必保护好她,待她清醒后,详细记录其所述内容。”
女医点头:“她叫苏氏,原是雁门关外苏家屯人,全村三百二十一口,仅她一人逃出,藏身枯井七日,靠舔苔藓活命。”
林川沉默良久,终是转身离去。
走出医馆,寒风扑面。
他抬头望天,北斗七星清晰可见。
“阿爹,娘……”他低声呢,“孩儿没丢你们的脸。”
??
第六日,黄昏。
陷沙谷一战爆发。
巴图尔依计行事,率重锋营突袭敌右翼辎重队,焚毁粮车三十余辆后佯装溃败。黑水轻骑果然中计,追击深入,进入狭窄谷道。
刹那间,山崩地裂。
预先埋设的炸药引爆,两侧山体轰然塌陷,滚石如雨落下,瞬间掩埋敌军三千余人。谷底火油坑同时点燃,烈焰冲天,浓烟滚滚,残兵哀嚎不绝,尽数葬身火海。
同一时间,苍狼部骑兵突袭啖营营地。
他们戴着死者头皮制成的面具,伪装成敌军巡逻队,悄然潜入。夜半时分,四处纵火,箭如飞蝗,专射正在吞食人肉的士兵。啖营猝不及防,乱作一团,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割喉倒地。
更有甚者,被绑在火堆上,听着自己油脂滴落的滋滋声,绝望嘶吼。
“这是报应!”一名苍狼战士踩在啖营统领胸口,怒吼,“你们吃我族人三年,今日,我让你们尝尝被烤的滋味!”
??
第七日,子时。
铁林谷大军尽数集结完毕。
林川披甲登马,黑狼皮披风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他手持“斩寇”,立于军前,身后是五千整装待发的血狼卫,人人脸上画着狼首纹,象征与敌同归于尽的决心。
“出发!”他一声令下。
铁蹄轰鸣,大地震颤,大军如黑色洪流,悄无声息地涌入夜色。
与此同时,火凤营密报传来:李元贞已察觉异常,劝拓跋烈暂缓进军,但被其怒斥“懦夫之言”,反被贬为随军记事,不得参政。此刻正随中军驻扎断魂原边缘。
林川闻讯,嘴角微扬。
“你劝他退?那你注定要死在这片荒原上。”
??
寅时三刻,断魂原。
狂风骤起,黄沙蔽日。
拓跋烈立于高丘之上,身披熊皮大氅,腰挂九环刀,面容狰狞如兽。他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冷笑:“林川?不过是个躲在山谷里的野狗。今日,我就用他的头颅,祭我黑水战神!”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震动。
左侧沙丘崩裂,苍狼部骑兵如幽灵般杀出;右侧火光冲天,重锋营陌刀阵破焰而出;正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一道黑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铁蹄!
是战旗!
是那面写着“封疆悍卒”的黑色大纛!
“他来了!”拓跋烈狂笑,“来得好!我正要亲手撕了他!”
两军相撞,如同天地崩裂。
林川一马当先,直取中军。
所过之处,无人能挡。刀光闪动,血雾弥漫。一名千夫长挥斧迎战,被他一刀斩断双臂,再一刀劈开头颅。又有三人围攻,皆被“斩寇”贯穿胸膛,钉死在沙地上。
终于,他在乱军中看到了拓跋烈。
两人对视,如同宿命对决。
“林川!”拓跋烈怒吼,“你不过一介边将,也敢逆天而行?”
“我逆的不是天。”林川策马上前,声音平静,“我逆的是你们这些以人为食的畜生。今日,我便替天行道。”
话音落,人已至。
刀光交错,火星四溅。
两人交手十余合,不分胜负。拓跋烈力大无穷,刀势狂猛;林川则招式精妙,步步紧逼。终于,林川佯退一步,引其猛攻,随即侧身避过刀锋,反手一刀,削断其持刀手腕!
拓跋烈惨叫后退,林川纵马追击,一刀贯胸,将其钉于沙地!
“你……你不会赢……”拓跋烈咳着血,狞笑,“李元贞……早已写下破你之策……你的百姓……迟早……还是‘两脚羊’……”
林川俯视着他,冷冷道:“你说对了。他确实聪明。但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他忘了,人心,不是用来算计的,是用来守护的。”
他拔刀,一颗头颅腾空而起。
与此同时,火凤营突入敌帐,将李元贞当场擒获。
林川命人将其押至阵前,当着数万将士之面,宣其罪状:“汝为汉人,却助胡虐汉,诱杀使团,献策屠村,罪不容诛!”
李元贞跪地求饶:“将军!我愿归降!我知漠北七十二部虚实,可为内应!求您……”
林川抬手,止住其言。
“你不需要死在我刀下。”他说,“你该死在百姓手里。”
他下令将李元贞剥去衣衫,绑于木桩之上,置于阵前空地,然后传令周边村落百姓前来认罪。
一日之内,七百余百姓赶到。有人带来亲人遗骨,有人举起残肢,有人抱着婴儿的焦尸痛哭。他们围着李元贞,用石头、锄头、柴刀,一下下砸向这个叛徒。
没有一个人手下留情。
直到他面目全非,气息全无。
林川站在高处,静静看着。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审判。
??
战后,黑水部主力覆灭,余部四散逃亡,漠北百年霸权就此终结。朝廷再度下诏,加封林川为“北庭大都督”,赐铁券丹书,允世袭罔替。
但他拒绝了。
“我不需要爵位。”他对使者说,“我只要三件事:第一,开放边贸,允许百姓互市;第二,重建边城,每百里设一堡,派驻军民共守;第三,编纂《北疆志》,将所有阵亡将士姓名刻碑立传,永世供奉。”
使者问:“若朝廷不允?”
林川望向北方,淡淡道:
“那就别怪我……再次‘擅权’。”
使者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言。
??
春去秋来,铁林谷外,新坟成片。
林川每日清晨都会来到英烈祠,为新逝者刻名。他的手指早已磨破,血染碑文,却从未停歇。
这一年,他三十六岁,仍未娶妻,未置家宅,依旧住在谷中最简陋的石屋内。
有人问他:“将军,您图什么?”
他指着祠堂外那面猎猎作响的战旗,轻声道:
“图个安心。”
图个夜里闭眼时,不再梦见母亲被拖走的那一天。
图个百姓路过铁林谷时,能安心地说一句:“这儿有人守着,不怕了。”
风起,战旗翻飞。
“封疆悍卒”四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不灭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