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时辰。
整座营寨,再无一个能够站立的吴越兵。
尸骸铺满了地面,粘稠的血液汇聚成溪,在火光下反射着暗红的光。
他们人手有限,没有余力看管俘虏。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全部杀光。
空气中,血腥与焦臭混合在一起,火把噼啪爆响,映照着一张张亢奋又疲惫不堪的脸。
一个汉子拄着战刀,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低头,瞅了瞅自己被血浆浸透的衣甲,又看了看脚下那具被劈开胸膛的尸体。
他咧开嘴,想笑。
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早已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
太不真实了。
像一场荒诞的梦。
两个月前,他们是什么?
是一群听到战鼓就腿软,需要督战队在身后用刀逼着,才敢挪动脚步的废物。
所有人脑子里想的,永远是怎么在战场上装死,怎么往后躲。
可今天。
他们一千人,几乎全歼了对面两千守军。
自身伤亡不到两百,还大多都是可以包扎一下继续战斗的轻伤。
“娘的……”一个弟兄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下的血水浸湿了裤子也毫不在意,“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
他摸了摸胳膊上刚被划开的伤口,直到此刻,火辣辣的疼痛才迟钝地蔓延开来。
“他娘的,这帮孙子也太不经打了!光知道跑,害老子没砍够!”
“知足吧你!”另一个战兵踹了他一脚,“刚才要不是你小子躲得快,那条胳膊早被长枪挑飞了!”
“放你娘的屁!老子这身铁甲是白穿的?!”
被踹的弟兄梗着脖子,随即又嘿嘿傻笑起来。
“不过说真的,跟着陈头儿,这仗打得就是他娘的过瘾!”
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个正在处理伤口的老兵,全都点了点头。
他们都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比谁都清楚,跟着一个敢打敢拼、还总能打赢的头儿,才有活路。
才有出头的日子!
“陈头儿这一手,简直神了!就凭咱们这一千人,硬生生啃下了瓜洲渡!等回去跟大将军的主力汇合,乖乖,大将军指定得把咱们往死里赏!”
“赏银绝对少不了!”旁边立刻有人接话,眼睛都在放光,“上次陈头儿带着猴子他们斩了敌将,就分了一万多两!这次咱们可是尖刀,是前锋!拿下这么大的渡口,赏银还能少了?”
“赏银多少的,我倒不急,我更想要那个牌子!”
“什么牌子?”
“平叛功臣牌啊!傻子!全家免赋税那个!”
“哦哦哦!教官他们人手一个的那个!”
“还有十亩地!”
“等打完仗,咱也能置办家业,当个小地主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疲惫和伤痛,都被对未来的憧憬冲淡了。
有人盘算着盖三间大瓦房。
有人想给守寡多年的老娘扯几尺好布做件新衣。
有人琢磨着给家里婆娘打一支沉甸甸的银钗。
还有人已经在心里算计,攒够了钱,能不能再多买几亩地,让儿子也去读读书。
对于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汉子来说,钱和土地,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唯一信仰。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咯吱,咯吱。
战靴踩在混着泥土的血泊里。
喧闹声戛然而止。
陈默回来了。
他一手提着一颗血迹斑斑的头颅,踏过尸山血海,走到了营寨中央的火堆旁。
他身上糊满了暗红的血块,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唯独那双眼睛,在烈火的映照下,亮得吓人。
他一言不发。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高高举起。
那是吴越军指挥使的头颅。
短暂的死寂之后。
“吼??!”
山呼海啸般的狂吼,几乎要撕裂这片夜空。
“陈头儿威武!”
“威武!威武!”
陈默随手一抛。
那颗头颅便被丢在地上,像个被摔烂的冬瓜,骨碌碌滚到了一个老兵的脚边。
陈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在脸上露出一道骇人的痕迹。
他笑了起来。
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像一头刚刚饱餐过的野兽。
“赏银,自然有。”
他环视四周,问道,“不过眼下,有一笔比赏银更过瘾的买卖。你们,干不干?”
“啥买卖?”人群瞬间骚动,一个汉子扯着嗓子喊,“头儿,您就直说!只要能挣钱,能杀那帮叛军龟孙,我们都听您的!”
“就是!跟着陈头儿,还能有亏吃?”
陈默看着他们一张张被贪婪和兴奋点燃的脸,嘿嘿笑了两声。
他抬起手,指向北方。
那里,夜幕的尽头。
一片连绵的灯火轮廓,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能看到那片朦胧的光晕。
那绝不是寻常的渔村灯火。
那是一座巨城沉睡时,才会透出的光景。
它就那么安静地趴伏在黑暗之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无声的诱惑。
上一秒还喧闹无比的营寨,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他们脸上的兴奋,一点一点地凝固。
一个家伙犹豫道:“头儿……那……那是……扬州?”
陈默咧开嘴,露出一口血牙。
“敢不敢跟老子走一趟。”
“把扬州城,给干了?!”
轰!
所有人都懵了。
彻彻底底地懵了。
打……打扬州?!
就凭咱们?这不到一千号残兵?
“陈头儿,您……您没说胡话吧?”
“是啊头儿!军令是让咱们拿下瓜洲渡,等候大将军的主力啊!攻城,那是吴山军的活儿,咱们是尖刀,不是撞城墙的石头!”
“扬州城里,少说也有一两万守军吧?咱们这点人……”
“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咱们淹死!”
众人议论纷纷。
“淹死?”
陈默嗤笑一声,目光扫过一张张失了血色的脸。
“现在除了大将军,谁的唾沫能把咱们淹死??”
“可这不一样啊头儿!瓜洲渡是夜袭,是出其不意!扬州那是坚城!城高墙厚,咱们连一架攻城梯都没有,拿什么打?”
“坚城又如何?”
陈默声音陡然拔高,“不过是些石头木头堆起来的玩意儿!打仗,从来看的是人,不是城!”
众人沉默下来。
“我问你们,刚才,咱们杀那两千废物,费劲吗?”
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是啊。
这一个多月的非人操练,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怪物。
今天一动真格的才发现,过去那些和他们一样的吴越兵,脆弱得跟纸糊的没什么两样。
“看看你们手里的刀!”
陈默猛地抽出腰间的战刀,刀锋在火光下划过一道弧线。
“谁的刀,卷刃了?”
不少人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兵器,借着火光一看,刀锋依旧锐利,上面凝固的血浆都掩盖不住那份锋利。
没有一把刀卷刃。
“再摸摸你们身上的甲!”
陈默“砰”的一声,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胸甲上,
“咱们这身铁甲,吴越军里他娘的狗屁将军都穿不上!他们的箭射过来,跟给老子挠痒痒似的!咱们怕个球?!”
众人顿时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那股几乎凝固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不少。
陈默趁热打铁。
“吴越军刚丢了瓜洲渡,现在扬州城里,指不定慌成什么样!他们的主将,这会儿八成在准备逃命了!吴越军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
“他们现在最怕什么?”
“就怕咱们杀过去!”
“他们要是敢出城来夺回瓜洲渡,正好!省了咱们爬墙的力气,就在这儿,把他们全埋了!”
“他们要是不敢出城,当他们的缩头乌龟,那咱们就冲进去,干死他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开始动摇的脸。
笑容越发疯狂。
“等着大部队来了,咱们能分到什么?”
“几两碎银子?一个屁大的功劳?回头在功劳簿上记一笔,然后呢?然后就没了!”
“但要是咱们先冲进去呢?”
“整个扬州城!”
“盐商的库房里,堆成山的金子银子!知府衙门里,那些咱们见都没见过的绫罗绸缎!还有那些大宅院里,细皮嫩肉的婆娘!”
“这他娘的,叫头功!”
“命!就他娘的只有一条!”
“是回去领那点死银子,还是想跟我去扬州城里,发一笔泼天的横财,一步登天?”
“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