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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

    一个清脆的女童声响起。

    或是先前太过入神,朝云闻声抬头,这才看清是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海棠小姑娘。她正站在桌边,探着小脑袋,好奇打量着那张摊开的古老舆图,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惊奇。

    “怎么了?”朝云已经听洪浩讲了海棠之事,知晓这是个执着于救人的小女孩。虽觉有些她痴傻,但也不以为意。

    “我……我只是觉得……”海棠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伸出一根肉乎乎小指头,指向舆图上某一片区域,“这个……这里画的线条,看起来……有点眼熟。”

    “眼熟……”朝云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你在哪里见过么?”

    “好像……好像是大鱼湖湖底的一些地方。”

    海棠讲得并不笃定,声音轻轻的,“我在大鱼湖住了很久很久,湖底下所有地方都熟悉,就跟这图上画的……有点像。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样,就是感觉……嗯,那种弯弯绕绕的样子很像。”

    “不过我很少去那里,只远远瞧过那里几回……”她补充道:“那个地方让人不舒服。”至于为何不舒服,海棠却讲不上来。

    “是大鱼湖的湖底?究竟是哪个位置,你知晓么?”

    朝云按捺住心中激荡,尽量平静问道。毕竟幽泉留下的舆图关乎魔族传承,干系重大,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我讲不清楚,但是我可以带你去瞧。”海棠一脸兴奋,她虽不知这漂亮的大姐姐寻这个教人不舒服的地方作甚,但只要能帮到人,总是心中欢喜。

    “那你讲这个大鱼湖在何处?”

    “就在东城门外不远,来回一趟也不须多少时辰。”见朝云心动,海棠高兴蹦跶一下,却扯到后背伤口,忍不住“哎呀”一声,龇牙吸一口凉气。

    听闻就在城外,朝云不禁暗忖:“当初幽泉选此处作为接应点,恐怕并非空穴来风。他或是有别的什么法子,大致判定了密窟就在此处,只是未能寻到笃定的位置。毕竟,一般也想不到密窟会在湖底。”

    想到此处,心头不禁便更信了三分。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瞧见海棠吃痛模样,朝云没有多说,只是轻轻摸了摸海棠的头,“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再去休息会儿,这件事,暂时不要对其他人提起,好么?”

    “嗯。”海棠用力点点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朝云姐姐的认真。

    看着海棠乖巧离开的背影,朝云压住心中惊喜,开始盘算……

    是夜。

    田记绸缎庄的后院一片静谧,只有檐下虫鸣,和偶尔传来的几声更夫敲梆子的声响。

    东厢房里,洪浩早已睡下,呼吸均匀。虽讲白日里完成了用一个烧饼怒斩万剑台的壮举,但他现在还是只如普通凡人,饿了便要吃,困了便要睡。

    毕竟,他证的是凡俗之道。

    西边厢房内,暮云也盘膝坐在榻上,闭目调息。她神魂与新身体的融合渐趋平稳,但距离完全契合尚需时日。

    朝云悄无声息地起身。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正在入定的暮云。虽然暮云已明确表示愿意相助,但她内心深处那份不愿亏欠,不欲拖累他人的固执,或者讲魔族圣女的骄傲,依旧让她选择了独自行动。

    “先去确认一番,若笃定是密窟所在,再回来告知不迟……万一只是地形有些许相似,白跑一趟,也省得他们空欢喜一场。” 朝云心中暗忖。

    她早换了一身便于水中行止的深色劲装,将满头青丝利落挽起,最后看一眼浑然无觉的暮云,身形一晃,便如一片轻羽般飘出窗外,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出了东门,很快,她便来到了海棠所讲的大鱼湖。

    月色下,远山如黛,偌大的湖面此刻望去只是一片深沉无垠的墨色,静卧在群山环抱之中,偶尔泛起细碎的月华银光,更添几分神秘与幽深。

    朝云没有迟疑,身形一闪,已来到湖面上空。

    她略一感知,湖面水气充沛,灵气却并不算特别浓郁,与寻常大湖并无二致,更无丝毫魔气外泄。这或许正是此地能隐藏秘密千万年而不被察觉的原因。

    她指尖掐诀,一层淡薄的水蓝色光华自身周泛起,形成一个贴身光罩,将自身包裹其中。这避水诀虽非高深术法,但足以让她在湖底自由行动一段时间。

    “噗通”一声轻响,水花微溅,朝云的身影已没入湖水之中。

    朝云入水才知,大鱼湖深度广度远超想象。百里湖面原来却只如细颈瓶口一般,越是往下越加宽广。

    约莫下潜了百十丈,湖底景象逐渐清晰。巨大的礁石如同沉默的怪兽匍匐在黑暗里,形态各异的藻类随着暗流缓缓摇曳。

    朝云对照着脑海中记忆的舆图形状,仔细分辨。功夫不负有心人,如此过了许久,她终于发现了一片区域,与舆图中心那类似漩涡巢穴的图案隐隐对应得上。

    这里的湖底并非平坦的沙地或淤泥,而是布满了大块大块嶙峋的黑色岩石。岩石质地坚硬异常,表面光滑,几乎不生水草,也无游鱼,形状怪异,相互挤压堆叠,形成许多幽深的缝隙和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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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海棠讲看着眼熟的地方,她

    “想必是这里了……” 朝云心中一定,快速靠近那些黑色岩石。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过冰冷的石面。触手处,并非普通岩石的粗糙,反而有种类似金属又似骨质的奇异质感,冰凉沁骨。

    石头上没有任何符文或刻痕,但朝云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古老而晦涩的波动,从岩石深处若有若无隐隐传来。

    若非她身负魔族远古传承记忆,对魔族气息异常敏感,加之又是实打实的碰触,恐怕也绝难感知。

    朝云沿着那感知到的微弱波动指引,在嶙峋的黑色岩石间穿梭。这些黑石看似杂乱,实则隐隐遵循着某种玄奥的排列,越是深入,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便越是清晰。

    终于,绕过一块形如卧牛的巨大黑石,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广阔而规整的圆形广场。广场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与周围的岩石质地相同,却打磨得异常平整,纤尘不染,连水草与淤泥都无法附着。

    奇异的是,如此深的水底,这广场范围内竟无半点湖水,一层无形的力场将亿万钧湖水稳稳排开,形成一个干燥,寂静,充满古老苍茫气息的独立空间。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高达三丈的高大石像。

    石像形态魁伟古朴,身披简易却充满力量感的甲胄,垂手而立,微微抬头。最奇异的是其面容,仿佛笼罩在一层流动的薄雾之中,任凭朝云如何凝神观望,都无法看清其具体五官,只有一种浩瀚威严的深邃感扑面而来。

    而这尊面容模糊的石像所在广场地面,环绕跪拜着一圈女子石雕。

    不多不少,正是九尊。

    朝云的目光瞬间凝固,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九尊女子雕像,衣着服饰迥然各异。

    最靠近中央石像的一尊,身披粗糙的兽皮与骨饰,长发披散,姿态狂野而虔诚;稍外一些的,服饰有了简单的麻布与编织纹路;更外围的,则出现了华丽的羽饰和精致的金属佩饰、飘逸的丝帛……

    不同服饰,跨越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风格迥异,清晰勾勒出时光的久远。

    然而,最教朝云心潮澎湃的却是——这九尊女子雕像的容颜,竟一模一样。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鼻梁挺秀,唇瓣丰润……每一寸都与原本该是她肉身的暮云容貌,别无二致。

    她们围绕着中央那尊面容模糊的巍峨石像,保持着同样的姿态。

    单膝跪地,一手紧握成拳,按在自己心口位置,另一手自然垂于身侧。皆是抬头仰望,目光的落点,似乎都汇聚在中央石像那模糊面容,姿态虔诚而肃穆。

    朝云转一圈发现,这个环绕的圆形阵列,并非完整。

    在中央石像正对的方向,明显空出了一个位置,恰好打断了环形阵列的圆满,使得整个朝拜的仪式出现了一个突兀的缺口。

    这个缺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第十尊雕像,还是……一个活生生的,能够填补这个空缺的存在?

    眼下场景,让朝云忍不住浑身发颤,不能自已。一个近乎荒唐却又无比契合眼前景象的念头,不可抑制在她脑海中翻腾。

    幽泉讲过,暮云的身体,是钥匙。

    而这九尊与自己原身容貌一致,服饰各异的圣女雕像,以朝拜之姿环绕石像,独独空出一个位置……

    这哪里是什么钥匙,这分明就是一个等待验证的仪式。一个需要正确的存在,站在正确的位置,做出正确的姿态,才能完成的验证。

    只要站过去,像那些雕像一样,单膝跪地,手抚心口,完成这最后的朝拜仪式,或许……门户自开。

    强烈的诱惑与侥幸心理,瞬间缠绕朝云。

    她神魂是纯粹的魔族圣女,传承记忆告诉她,中央那尊石像散发的气息,与血脉源头共鸣。这仪式,这阵列,这空缺,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结果——她,朝云,魔族最后一代圣女,就是完成这最后拼图的不二人选。

    至于肉身是暮云的……或许,这仪式验证的关键,是血脉本源,是神魂烙印,而非完全拘泥于肉身皮囊。毕竟,这九尊雕像只是容颜相同,服饰可都迥异,说明外在并非绝对标准……

    万一呢?

    万一这禁制认可的是她魔族圣女的神魂本质呢?

    幽泉拼死送她来大邕古城,密窟近在眼前,传承触手可及……种种念头,如同热汤沸腾,在她心中剧烈翻涌。

    最终,对族群传承的渴望,对幽泉牺牲的责任,以及内心深处那不愿假手于人,尤其是她性子中的倔强与骄傲,压倒了最后一丝疑虑。

    “我是朝云,魔族圣女。此间传承,合该由我开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与紊乱的心绪,迈步走向那个环形阵列的空缺之位。

    她走到那个空缺的位置,转身面向中央那尊面容模糊的巍峨石像。

    学着周围九尊雕像的姿态,她缓慢而郑重的单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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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膝触及冰凉石面的瞬间,她似乎感到脚下广场的黑色石板,几不可查地微微震动了一下,好似有沉睡了万古的庞然巨物,被这一步轻轻触动。

    她抬起右手握拳,轻轻按在自己心口,触手温软,心跳透过拳头传来,急促而有力。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穿越无形的空间,直视中央石像那模糊一片,蕴藏着无尽混沌与威严的面容。

    就在她抬首仰视,目光与石像那虚无面孔对上的刹那。

    中央那尊巍峨石像,其原本模糊一片,如同迷雾笼罩的面部,那层永恒流动的薄雾骤然停止,向内急剧凝聚坍缩,最终凝聚成一双血眼。

    这双眼睛,冰冷,空洞,没有丝毫属于生灵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漠视时空流转的绝对威严与古老死寂。

    它像是某种至高规则与意志的具现化,此刻,这双血眼缓缓睁开,其视线如有实质,瞬间锁定了跪在阵列空缺处的朝云。

    猩红的目光扫过朝云的全身,目光所及之处,朝云只觉到自己这具身体的每一处细节,都被强行摊开,与某种预设的、绝对的标准进行着冷酷的比对。

    刹那间,扫描完成。

    “错误。”

    并非声音,而是一道直接印入意识,毫无情绪的冰冷信息。

    几乎在这判定落下的同一瞬间——

    “嗤,嗤。”

    两道凝练到极致,细如发丝却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猩红血光,自石像那双血眸之中暴射而出,像是早已设定好的惩戒机制,精准射向朝云身体眉心与心口两大要害。

    显然是朝云试一试的侥幸,触发了此间某种禁制。

    “呃——”

    朝云来不及做出任何规避或防御的动作,只感到两处要害同时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深入骨髓的尖锐刺痛与冰冷,如被两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

    下一刻,恐怖的力量在她体内爆发。

    眉心处的血光炸开,化作无数细碎冰冷的红光,瞬间侵入她头部所有经脉窍穴,疯狂冻结侵蚀着她的五感与意识。

    心口处的血光则更显暴戾,疯狂撕扯湮灭生机。她体内自行运转护体的魔元,在这道红光面前如同纸糊,一触即溃。剧烈的痛楚从心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在被无情碾碎冻结。

    “噗——”

    朝云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向前软倒,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黑色石板之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那九尊环绕的圣女雕像,眼中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随即重归死寂。

    中央石像那双猩红的裁决之眼,在射出两道血光后,也缓缓闭合,红光消散,重新隐没于那片模糊的混沌之中。

    广场上,无形的力场依旧运转,冰冷的肃杀之意弥漫不散。

    朝云瘫倒在血泊中,身体因剧痛微微抽搐。生命力正随着心口那个不断逸散红光的孔洞飞速流逝,意识更是沉沦在无边黑暗与冰冷交织的深渊边缘,连一丝挣扎的念头都难以凝聚。

    她此刻终于懊悔。

    她失败了,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可笑。魔族最后的希望,圣女最后的使命,竟要断送在自己这愚蠢的侥幸与固执之下。

    什么骄傲,什么责任,在源自验证规则的冷酷否定面前,都不堪一击。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吞没的最后一瞬,就在那片冰冷黑暗即将成为永恒的归宿之际——

    一点微弱但温暖的亮光,突兀地在她即将涣散的意识深处浮现,勾勒出一张脸庞的轮廓。

    是洪浩,易容后普通平凡的洪浩,她遇见他时就是那副模样。

    他的脸庞在意识的光晕中清晰起来,那么普通,那么真实,甚至能看清他额前那一缕总是不太服帖的发丝。

    奇怪。

    在这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神魂与肉身同时被禁制重创,濒临溃散的绝境,在这充斥着神秘,宿命,冰冷与毁灭的魔族密窟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怎么会是这张脸?

    这张与她魔族圣女的尊贵身份,与她肩负的沉重使命,与此地肃杀庄严的氛围格格不入,属于一个凡人的脸。

    在这永恒的黑暗即将降临的前一刻,浮现在心头的,不是族群的辉煌过往,不是传承的重任,不是对幽泉的愧疚,不是对暮云这具身体的复杂感受……而是这张脸。

    这张普普通通,却在此刻,让她冰冷刺骨的神魂深处,生出一丝微弱到近乎可怜温暖的脸。

    原来……深到……自己都未曾知晓么……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点火星,在她彻底沉沦的意识中微弱地闪了一下,随即,便被无边的黑暗与冰冷彻底吞没。

    洪浩脸庞的光晕消散了。

    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也如同风中之烛,悄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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