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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记绸缎庄后院,夜色深沉。

    东厢房里,洪浩睡得正沉,呼吸悠长平稳,与寻常酣睡的凡夫无异。

    西厢房内,暮云盘膝榻上,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微光,已然进入物我两忘的深层调息。

    而在隔壁,海棠和田婉儿这对小姐妹的房间,田婉儿早已睡得香甜,海棠……虽和田婉儿并排躺着,可黑暗中一双眼睛却睁得老大。

    白日里,朝云姐姐摸她头,叮嘱她不要对别人提舆图之事时的认真表情,还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里。

    她答应了,用力点了头。她小海棠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答应别人的事情要做到,尤其是朝云姐姐那样好看又厉害的人说的话。

    可是……

    小丫头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大姐姐半夜悄悄出去了。她听见了。

    虽然朝云姐姐动作轻得像一阵风,但海棠一直没睡,竖着耳朵听呢。那窗户极轻微的咯吱声,还有身形飘过庭院时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都没逃过她的耳朵。

    她知晓朝云姐姐是去大鱼湖湖底,那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了,就她一个人。

    “就她一个人……大半夜的……”海棠把半张小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想着。

    海棠虽然不太机灵,可也并不十分蠢笨。白天朝云姐姐问她时,虽然装作平静,但指尖的微颤,她都看到了——那地方笃定对朝云姐姐很重要。

    可是……那地方也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心里毛毛的。而且,为什么非要半夜一个人去,为什么不告诉洪浩哥哥,或者暮云姐姐,他们不是一起的么?

    “也许……也许朝云姐姐就是想自己先去看看,不想麻烦别人……”海棠想说服自己,遵守诺言,“她让我别说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夜色越发浓重,连檐下的虫鸣似乎都稀疏了些。

    海棠越来越不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类似于小怪兽对危险的本能预感,让她心里那股毛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想起白天朝云姐姐看那张旧地图时,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又想起自己提到那湖底地方“让人不舒服”时,朝云大姐姐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

    “一个人……大半夜……去那种不舒服的地方……”海棠悄悄坐了起来,小脸上满是挣扎和担忧。

    答应别人的事要做到。可是……万一朝云大姐姐遇到危险了呢?她那么好看,对自己也挺和气,还摸了自己的头……

    两种念头在她小小的心里激烈交战。一边是守信的朴素认知,一边是越来越浓,对朝云姐姐可能遇到危险的恐慌。

    好在这根本难不倒聪明的大鱼怪,她大眼睛滴溜溜转呀转,终于转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见她蹑手蹑脚爬起来,还顺手给熟睡的田婉儿扯了扯被子盖好,悄咪咪下了床。

    出门溜到东厢房门口,海棠压低声音拍打房门:“表叔,表叔,快醒醒。”

    拍了几下没动静,正要再拍,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洪浩披着外衣,睡眼惺忪,“呃,海棠。怎么了,大半夜的?”他声音平和,并无被闹醒的气恼。小姑娘这般着急忙慌,总是有事。

    “表叔,”海棠仰头盯着洪浩,“你……你想不想看大王八?”

    洪浩只疑听错:“大王八?深更半夜的……海棠,你是不是睡迷糊了。”

    “没迷糊,真的。”海棠见洪浩不信,更来劲了,小脸都急得有些发红,手舞足蹈比划起来,“是很大很大的大王八,比、比磨盘还大,就在大鱼湖底下……我跟它可熟了,平时也叫它表叔,嗯,大表叔。”

    童言无忌,一句话他便被海棠安排与大王八做了兄弟。

    “好好好……”洪浩哭笑不得,打着哈欠敷衍道:“等天亮了就去看……呃,大王八。”

    “现在就去。”海棠乌溜溜黑眼珠认真盯着洪浩,显出固执。“叫上暮云姐姐。”

    “嗯?”洪浩终于从她眼神中瞧出一丝不对劲。“为何不叫朝云姐姐?”

    “我才不会告诉你朝云姐姐去大鱼湖了。”

    洪浩闻言,心中已然明了几分。他不再多问,转身便朝西厢房快步走去,拍门时提高声音:“暮云,开门。”

    ……

    朝云的意识沉入无边黑暗,软软倒在广场,不知死活。

    就在此时,只见广场边缘,那无形力场与湖水的交界处,三道身影穿透水幕落入这干燥死寂的空间。

    正是洪浩,暮云和海棠。有海棠带路,省去了许多摸索时辰,不过看起来还是慢了半步。

    洪浩一落地,目光瞬间扫过全场——中央巍峨模糊的石像,九尊环绕跪拜的女子雕像,以及……那环形阵列唯一的空缺处,瘫倒在黑色石板上的熟悉身影。

    “朝云。”暮云失声惊呼,脸色煞白,立刻冲上前来。

    她两步赶到朝云身边,蹲下身,探手去试朝云鼻息。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若有若无,旋即将目光落在朝云眉心与心口。

    眉心处,一个细小的红点,暗红色的光丝像是拥有生命般微微蠕动,不断向四周的肌肤,骨骼乃至更深处钻去,冰冷死寂的气息不断侵蚀着她的神魂本源。

    心口处的伤势更为可怖。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同样是一个细小的创口,但其中溢出的暗红光芒更加暴戾,如同有无数细小的红色虫豸在疯狂啃噬她的心脏与周身血脉,生机被急速吞噬。

    “情形如何?”洪浩焦急问道。

    “两处伤口,”暮云一脸凝重极快回道:“眉心处腐蚀神魂,心口处断绝生机,是要教人形神俱灭。”

    洪浩听来犹如五雷轰顶,顿时脸色煞白,颤声道:“还有法子救么?”他的道法,打人在行,救人却一点不会。

    “我试试看……”暮云端详一阵,早已判定那些犹如活物的血色光丝便是罪魁祸首,若能逼出,或还有一线生机。

    她当下再无迟疑,运起修为,想要将红丝逼出。

    “噗。”暮云闷哼一声,脸色一白,按在朝云心口的手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弹开,指尖竟瞬间覆盖了一层淡淡的灰败之色,她渡入的灵气更是被那暗红光芒轻易吞噬湮灭。

    “这是……什么东西!”暮云又惊又怒,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霸道的伤势,不似寻常毒物或能量侵袭,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生命本源的规则抹杀。她的灵气不仅无法将其驱散,反而像是在火上浇油。

    她又急又怕,不顾反噬,再次尝试,将更精纯的灵气凝聚于掌心,试图强行逼出朝云伤口处那不断侵蚀生机的暗红光芒。

    可那红光犹如跗骨之蛆,死死钉在伤口深处,与朝云的血肉、经脉乃至神魂纠缠在一起,暮云的魔元稍一靠近,便引发更剧烈的侵蚀反应,朝云的身体随之剧烈抽搐一下,气息肉眼可见地又弱了一分。

    “不行,我的力量……我的力量非但逼不出这鬼东西,反而会加速消耗她的生机。”

    暮云急得额角渗出冷汗,她空有高深修为,此刻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朝云的生命力在那诡异红光的蚕食下飞速流逝。

    洪浩蹲到了朝云另一边。他也看不出那暗红光芒的来历,但他能看到朝云惨白如纸的脸色,看到她眉心与心口犹如活物在蠕动的暗红伤口,能感受到她气若游丝,随时可能断绝的微弱呼吸。

    眼下虽讲这是朝云,是魔族的圣女,跟自己并无多少瓜葛……可当年陪着自己走过山山水水,朝夕相处,愿意死做一堆的,却是这副身体。

    虽然暮云就在眼前,在另外一副毫不逊色,同样拥有绝世容颜的身体中,可……可无关美丑,他总恍惚间觉得那不是暮云,或者讲不是完整的暮云。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喜欢肉体还是灵魂?或者二者缺一不可?

    洪浩自己也不知晓。但他知晓自己舍不得这具身体就此消失,再也不复得见。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思考,一种近乎本能,属于普通人面对亲近之人垂危时的急切与笨拙驱使着他。

    “让我试试。”洪浩低喝一声。

    在暮云惊愕目光中,洪浩猛地俯下身,将嘴唇贴结结实实上了朝云眉心那细小,正不断渗出诡异红光的伤口。

    他不懂逼毒疗伤的法门,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此刻心急如焚的凡人。

    在他有限的认知和本能反应里,看到伤口有毒物(那诡异的红光在他看来就是最歹毒的毒),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吸出来。

    他的动作甚至带着点粗鲁和猴急模样。不过吮吸这种事情,原是胎里带的技能,无师自通。

    他甚至怕吸不干净,还用力嘬了嘬,发出“嗞”一声轻响,那架势不像在救人,倒像在嘬一颗不小心掉进汤碗里的花椒。

    暮云看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这诡异红丝连她的修为都奈何不得,洪浩用嘴去吸,岂不是自寻死路?

    她急得伸手想去拉他:“不可,这红丝古怪,恐会……”

    话音未落,却见洪浩已经抬起了头,嘴里鼓鼓囊囊,眉头微蹙,咂了咂嘴,表情有点……疑惑。

    “呸。”他侧头将嘴里吸出来的东西吐在地上。

    只见一小团暗红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挣扎的光芒,正是从朝云眉心伤口吸出的红丝汇聚而成。

    这团红丝一离开洪浩的口腔,落在地上,立刻发出“滋滋”的轻响,竟将坚硬的黑色石板腐蚀出一个小坑,冒出缕缕带着死寂气息的轻烟,旋即消失。

    然而,再看洪浩本人,嘴唇完好,脸色如常,别说被侵蚀受伤,连一点灰败之色都没有。

    “呃……”暮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美眸圆睁,一时语塞。

    洪浩顾不得暮云的惊讶,他见朝云眉心伤口的暗红光泽似乎淡了一点点,心中稍定,觉得这土法子或许有效。当下更不迟疑,立刻又低下头,再次嘬住那伤口,用力吸吮。

    “嗞……嗞……”

    寂静的广场上,只剩下洪浩卖力嘬毒声,直看得海棠以为他在偷吸什么好吃的糖水,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差点开口问他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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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他又吸一口,吐出一小团暗红光芒,那光芒落地便腐蚀石板,滋滋作响。

    如此反复几次,朝云眉心伤口处的暗红光芒果然肉眼可见地黯淡稀少下去,最后只剩一个淡淡的红点,不再有光芒渗出——看来这个笨法子成效斐然。

    洪浩这才满意点点头,转向心口那更严重的伤口。

    目光落到朝云心口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襟和狰狞的伤口时,洪浩的动作终于顿了顿。这伤口的位置……着实有些尴尬,正好在……左胸心脏上方,紧挨着那丰腴起伏的边缘。

    可眼下救人如救火,眼看朝云气息越来越弱,事急从权,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当下深吸一口气,对准创口用力嘬下。

    “呜……”

    心口处的暗红光芒显然比眉心的更加暴躁,洪浩一嘬,便感到一股更强烈的阴寒死寂气息顺着口腔冲了进来,但他自然不会松口,反而更用力吸吮,那样子活像饿极的婴孩。

    暮云在一旁看得有些一言难尽——这原本是她的身体,可洪浩此刻举动却是在救另一个女子,当然不是讲不该救,但……总觉有些怪怪的错位之感。

    “嗞……呸。”

    又是一小团颜色更深、蠕动更剧烈的暗红光芒被洪浩吸出,吐在地上,腐蚀出更大的坑洞。

    洪浩喘了口气,抹了把嘴角——依旧完好无损,连点皮都没破。刚才那股子阴寒气息进了肚子,好像……也就那么回事?感觉还没昨天吃那碗放多了麻椒的面条来得刺激。

    这诡异红丝,似乎对他这副凡人身躯……全然无效。

    这个认知让洪浩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但眼下不是深究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摇摇头甩开杂念,再次埋头苦嘬。

    “嗞……嗞……呸!”

    “嗞……呸!”

    一个看似普通的男子,正以一种极为朴实,甚至带着点荒唐的方式,趴在一位重伤垂危的绝色女子心口,专心致志地嘬毒。

    每嘬一口,就侧头吐出一团足以让修士都忌惮不已的诡异红芒。

    海棠在一旁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得仔细,她瞧不出凶险,心中满是羡慕——表叔救人比自己还要容易多了,吃奶奶就能救人。

    终于,在洪浩坚持不懈嘬了七八口之后,朝云心口伤口的暗红光芒彻底消失不见,那疯狂吞噬生机的可怕感觉已然消退。

    洪浩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在旁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主要是刚才嘬得太投入,有点累。

    暮云迅速检查了一遍朝云的状况。虽然仍旧昏迷,气息微弱,但眉心与心口那要命的侵蚀之力确已消失,生机不再继续流逝,暂时算是吊住了性命。

    “总算……暂时无碍了。”她松了口气,这才有暇直起身,警惕环顾打量四周。

    方才只顾救人,此刻细看,这湖底广场的诡异与震撼才扑面而来。

    中央那尊面容模糊的高大石像,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威压,仅仅是目光掠过,便觉神魂沉凝。

    环绕其跪拜的九尊女子雕像,容颜与她现在所用的身体——也就是朝云原本的肉身,一模一样。只是服饰跨越了漫长岁月,从远古蛮荒到近古风华,清晰记录着时光的痕迹。

    而朝云倒下的位置,正好是那环形阵列唯一的空缺。她单膝跪地的姿态,一手抚心,仰头上望的模样,分明是在模仿那些雕像。

    暮云何等阅历见识,结合先前幽泉讲她这句身体便是钥匙的言语,立刻明白朝云为何受伤。

    “她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打开洞门。”暮云沉声道,“看来是验证失败,触动了阵法禁忌之类。”

    洪浩也认真瞧了瞧这些雕像,点头称是,“不错,这些雕像和你容貌一模一样,恐怕只有你才能完成这个验证,打开密窟。”

    “只是朝云现在昏迷,眼下不宜打开。”他继续道,“毕竟她才是魔族圣女,若是密窟中有什么宝贝传承合该由她做主。”

    暮云也点头,“这个自然,我当初答应帮她,又不是觊觎她魔族传承。不过现在知晓了地方,却省去了许多工夫……我们先带她回去养伤,等她恢复了再来不迟。”

    二人商量已定,便准备带着朝云回田记绸缎庄。

    洪浩弯下腰,准备将昏迷的朝云抱起。他伸出双臂,手指刚刚触及朝云肩头,动作却猛地僵住。

    一股源自身体最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爆发。

    “啊呃……”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蜿蜒如蚯蚓。原本站立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膝盖发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骨般向一旁歪倒。

    “洪浩!”暮云惊呼一声,不知他怎么了。

    她一步抢上前扶住洪浩,触手所及,只觉他身体滚烫,却又在剧烈地颤抖,皮肤下的血液像是在疯狂地蠕动奔流,全都涌向心口的位置。

    洪浩胸前原本平整的粗布衣衫,毫无征兆地鼓起一个拳头大小的包块。那包块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搏动,将衣衫顶起又落下,顶起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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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闷如同来自远古地心深处的搏动声,带着一种古老,厚重,教人胆颤的威严。

    每一次搏动,洪浩的身体就剧烈地痉挛一下,脸上的痛苦之色就浓重一分。

    胸口鼓包的搏动越来越剧烈,频率越来越快,幅度也越来越大。暗紫色的光芒,穿透了粗布衣衫,将洪浩胸前映照得一片诡谲。

    “啊——”

    洪浩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短嚎,身体猛地向后反弓,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破膛而出。

    下一刻,只见洪浩胸前鼓胀的衣料,那搏动到极致的心脏轮廓处,一点凝练到极致的暗紫幽光突兀地透衣而出。紧接着,那光芒迅速扩大,凝实。

    一颗拳头大小,通体浑圆的深邃暗紫色晶体,就这么凭空从洪浩的胸膛穿了出来。

    这正是那块曾融入洪浩体内的魔灵石。只是此刻的它,形态似乎更加完美,气息更加内敛而深邃,像是经历了一次难以想象的蜕变与升华。

    它悬浮在洪浩身前半尺的空中,缓缓自转。

    晶体表面,天然流淌着玄奥莫测的纹路,每一条纹路的明灭,都仿佛契合另一种天地至理。一股苍茫,古老,肃杀,又带着纯粹魔性原始气息的波动,以它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

    旋即化作一道凝练的暗紫幽光,迅疾无比射向了那尊高大石像胸膛之内,消失不见。

    暗紫幽光没入的刹那,石像面部那流动的薄雾,骤然剧烈翻滚涌动起来。

    洪浩望向那张逐渐清晰的面孔,终于看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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