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远必诛……”唐玉宣重复这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沉得像坠了铅。
曲妙音猛地转过身,面对窗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赵破虏垂下头:“末将已命人清理战场,焚烧狼尸,并派兵驻守苍狼原入口。至于那三颗狼首与石壁刻字……末将不敢擅动,令大军由副将带回。末将先快马加鞭赶回,将喜讯禀报陛下。”
他说完了。
御书房里静得可怕。
风从敞开的窗子灌进来,吹动案头的奏折纸页哗啦作响。唐玉宣站在御案后,一动不动。阳光在她脸上明明暗暗,将她紧紧抿着的唇线照得格外清晰。
良久,她缓缓坐回椅中,手肘撑在案上,捂住了脸。
肩膀开始颤抖。
起初是轻微的,渐渐的,越来越剧烈。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在寂静的书房里,一下下撞在人心上。
“陛下……”曲妙音想上前,脚步却像被钉住。
赵破虏跪在那里,头垂得更低。
唐玉宣哭了。
不是平日朝堂上那种端庄克制的泪,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崩开了,泪水决堤而出,止都止不住。
她哭得肩膀耸动,泪水从指缝里淌出来,滴在御案光洁的木面上,积起一小滩水渍。
“混蛋……”她一边哭一边骂,声音闷在掌心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委屈,“你这个……疯子……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曲妙音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她别过脸,用手背狠狠抹眼睛,可越抹越多。
她想起那日段府书房,李长风那副懒洋洋说要“出去一趟”的样子。那么随意,那么轻松,就像只是出门买壶酒。
原来他早就打算好了。
一个人去。
一个人,单枪匹马,闯入苍狼原,面对上千狼群,三头成了气候的赤眼妖狼。
杀干净了,刻下八个字,走了。
连面都不露。
“他是故意的……”唐玉宣放下手,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却还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就是要让我知道……让我亲眼看见……他到底做了什么……”
曲妙音吸了吸鼻子,走上前,将帕子轻轻放在案上。
唐玉宣没接,只是抬起头,看着曲妙音,眼泪又涌出来:“妙音……我是不是……太蠢了?”
曲妙音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他在西境拼命,”唐玉宣的声音断断续续,满是自嘲和悔恨,“我在朝堂上跟那些人吵……吵什么?吵该不该信他?吵该不该还地?吵他是不是回了楚国……”
她捂住脸,声音闷在掌心里:“他一个人,把妖患平了。刻了八个字——‘犯我疆土,虽远必诛’。他在告诉我……他从来就没想过走。”
“陛下,”曲妙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朝局复杂,您身在其位,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唐玉宣苦笑,泪水又滑下来,“那他在哪里?他在苍狼原,一个人面对上千妖兽。我在哪里?我在金銮殿,怀疑他是不是跑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发疼。
窗外,宫墙重重,飞檐叠嶂。
段府就在那个方向,隔着几条街,几重院墙。
“他受伤了吗?”唐玉宣忽然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一个人……对付那么多……”
曲妙音心口狠狠一揪。
这个问题,她不敢深想。上千狼群,三头妖狼首领……即便李长风已是二十九境巅峰,可那毕竟是妖兽盘踞百年的巢穴。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画面——剑气撕裂狼喉时溅起的血雾,雷火轰碎狼首时炸开的骨渣,青衫染血,衣袖破碎,妖狼的嘶吼几乎震聋耳朵……
她闭上眼,不敢再想。
赵破虏跪在一旁,沉声道:“陛下,战场虽惨烈,但依末将看,李公子应是无恙。所有狼尸皆是一击毙命,石壁刻字笔力遒劲,入石三分……出手之人,气势正盛。”
唐玉宣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恢复了清明。她看着赵破虏,缓缓点头:“赵卿,你立刻返回西境。”
“末将在!”
“将那三颗狼首取下,以石灰封好,送回京城。”唐玉宣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朕要在午门外,立三根铁柱,将它们悬于其上——让满朝文武,让京城百姓,都看看,犯我疆土者,是什么下场!”
“末将领旨!”
“另,”唐玉宣继续道,“传朕口谕,西境边军全力搜救百姓,重建村镇,免赋三年。阵亡将士,抚恤加倍。还有——”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将石壁上那八个字,‘犯我疆土,虽远必诛’,原样拓下,送回京城。朕要把它刻在玄武门的影壁上,让每一个进出皇宫的人,都看见。”
“是!”赵破虏抱拳,眼中闪过激动光芒,起身大步离去。
书房里又只剩两人。
唐玉宣走回御案后,却没有坐下。她看着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看着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良久,伸手端起茶盏,将凉茶一饮而尽。
茶水冰凉,入喉却像烧起一把火。
“妙音。”
“臣在。”
“拟旨。”唐玉宣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第一道,擢升李长风为镇国公,加九锡,许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虽然他大概根本不在乎这些虚名。”
“陛下!”曲妙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遗诏……”
女皇挺身而立,威仪无上,傲然道:“现在,朕才是皇帝,先祖父辈之令,合理可遵,不合理亦可废。若一味盲从,迂腐顺从,我等如何进步?”
曲妙音重重点头,显是极为认可。
提起笔,笔尖落在纸上。
“第二道,”唐玉宣望向窗外,“命礼部、鸿胪寺即日起全力筹备,重启乾楚会盟。时间,定在下月初九。地点,就定在岭南城。”
曲妙音手一顿,抬眼:“陛下,朝中反对之声……”
“那就让他们反对。”唐玉宣打断她,声音清晰如斩玉,“西境妖患是谁平的?是他李长风一个人平的。这江山是谁稳住的?是他一路扶着我走过来的。如今他想要个交代——朕给他。”
她转过头,看着曲妙音,眼中泪光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第三道,待会盟事毕,三州故土归还楚国之后,朕要亲自主持,为段家——立忠烈祠。
不是追封,不是抚恤,是堂堂正正,以国公之礼,迎段氏满门忠烈牌位入祠,享万世香火。”
曲妙音鼻子一酸,重重点头:“臣,遵旨。”
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
窗外,风依旧,却仿佛少了那份萧瑟,多了几分清朗。
唐玉宣走到窗边,手扶窗棂,望向段府的方向。
阳光正好,将重重宫檐照得一片明亮。
那个混蛋,此刻不知躲在哪个角落喝酒、睡觉,或是又琢磨着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但他一定没事。
他刻下那八个字的时候,一定扬着嘴角,眼里带着那惯有的、玩世不恭却又比谁都认真的光。
“李长风,”她轻声说,嘴角终于弯起一丝真实的、如释重负的弧度,“这次……算你赢了。”
等你回来——
看朕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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