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半寸,滚烫的茶汤溅在萧执手背上,徐隆不禁惊呼一声,抢上前为他擦拭:“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瞬间跪了一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珏同样撩袍跪伏,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心中暗惊,自延武元年登基以来,陛下虽喜怒无常,却极少在御书房如此失态,看来淮水这一仗,真是触到了逆鳞。
“好了。”萧执抽回手,吩咐徐隆,“即刻召三省阁臣、六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台左右都御史,半个时辰后正德殿议事。”
徐隆连声应诺,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御书房。
萧执背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再扫一眼那密信,每走一步,每看一眼,心头的火就旺三分。
但他始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摸了摸被茶汤烫红的手背,拿起那封密信。
“沈珏,别跪着了,你与朕同去正德殿。”
“臣遵旨。”
沈珏连忙爬起来,侍候皇帝起驾。
……
时值仲秋,润州天气依然炎热,铜壶滴漏刚过午正,艳阳高照,正德殿却还是点燃了十二面鎏金鹤灯。
只是这烛灯虽亮,却照不散凝在众臣眉间的阴翳,日头虽烈,驱不散殿内近乎凝固的冷意。
密信已经在徐隆的朗读声中,传入众臣耳里,中书令谢澹然、门下侍中庾珣、尚书右仆射陆整并肩而跪,朝服齐整,额上却都沁着一层细汗。
六部尚书分跪其后,最末的兵部尚书杜元颖脸色惨白,手指在袖袍下控制不住地发抖。淮水战败,十二万大军半数折于马坡岭,而兵部调兵符印,正是他亲手盖下。
“都平身吧。”
萧执的声音自御座上方传来,他并未入座,只负手立于御案前,案上摊开一幅淮水形势图,朱笔在马坡岭处画了一个刺目的叉,红得仿佛还在滴血。
“朕记得,当初诸卿在此殿上力谏,裴文仲忠谨老成,可当一面。”萧执指尖轻点那红叉,目光缓缓扫过杜元颖,“如今他贪功冒进,致使十二万荆州精锐折损大半……兵部,可有话说?”
杜元颖身子一颤,又重新跪下,额头撞得咚一声:“臣失察,甘领死罪!”
“死?”萧执低低重复,忽地抬手将案上镇纸掷下。
那方刻着山河二字的青玉,重重砸在杜元颖面前,碎成三瓣,一块溅起的玉渣划过他眉骨,血线顺着皱纹滚进嘴角。
“朕要的是方略,不是你这一条命!”
杜元颖咬牙忍着痛,却连擦一下血都不敢,殿内瞬时又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中书令谢澹然忙拱手道,“兵败之责,确在择将失当,然当务之急,是补救淮水危局,臣请速议新将,以安军心。”
“新将?”萧执冷冷道,“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你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是说,你有举荐?”
谢澹然顿时语塞,嘴唇翕动,却还是低下头不再言语,殿中一时鸦雀。
荆州军新败,士气跌至谷底,扬州水师虽存,却分属蔡阙,二者不能共论,更棘手的是,东宫旗帜在营中猎猎作响,就算换将,又能换谁?
除了裴文仲这位皇帝心腹,又有谁能、谁敢指挥太子?
户部尚书柳崇年偷觑御色,硬着头皮出列:“臣启陛下,今秋江南四郡二十三县又经水患,尤其是扬州沿海,短短一月遭逢两次海溢,冲毁房屋良田无数,近五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户部连番调拨钱粮赈灾,消耗颇巨,眼下国库仅可支前线二十万大军三月之粮,臣斗胆,可否……与北乾议和,以缓兵锋?”
话音未落,御史中丞崔峻已厉声斥道:“柳公此言,是欲使陛下屈膝于弑君之贼乎!”
他转向御座,跪地叩首,“臣弹劾柳崇年怯战辱国,请陛下立斩,以儆效尤!”
柳崇年一怔,随即大怒:“崔御史,本官实言禀奏,你怎敢……”
“好了!”萧执厉声止住了二臣的激愤,瞥了眼崔峻,又凝视着柳崇年,淡淡地道,“柳尚书,你莫要忘了项瞻递来的那份战书,他要的可不是淮水,而是朕的玉玺,以及项上人头。”
柳崇年被这一句惊得面如土色,连忙伏地告罪:“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萧执冷冷看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计较,户部一遇上事就哭穷,几乎成了惯例,倒也习惯了。
他缓缓坐下,重新拿起密信看了起来,目光锁定在其中几段:
……太子主动出迎溃兵,亲率水师楼船百艘,横江接应,昼夜不息,共接回溃卒四万七千余人。
彼于营外设案亲录名册、分发粮饷、借衣甲,言辞恳切,称主将失策,储君之过。将士感泣,跪呼殿下救命,声震淮水。
蔡阙、庞槐、李懿等将皆从之,众心所向,已非裴文仲所能节制……
“呵,不愧是朕的儿子,倒是会收买人心。”他心中自语,却辩不出喜怒。
殿内一时又静默下来,好半晌不见皇帝开口,门下侍中庾珣忽然出列,朗声道:“陛下,太子殿下虽年轻,却忠敏勇决,尤其亲迎溃兵一事,颇得人心,臣以为,可令他暂时节制淮水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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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执放下信,抬头望着庾珣,眼睛微眯,却未言语。
庾家显赫,族中已有六代在朝为官,可谓是大荣第一门阀。
尤其是这个庾珣,还不到四十岁,便已官至宰相,更因学富五车,被选为东宫师傅,从萧庭安幼年时便悉心教导,妥妥的太子一派。
萧执岂会不知,他推萧庭安的目的,却不置可否,看向尚书右仆射陆整:“陆相,你以为如何?”
这位尚书省宰相年逾五旬,身量高,却因常年伏案治牍导致脊背微驼,一身朝服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线头。
他肤色黎黑,额角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算盘珠拨到尽处,能听见叮的一声脆响。
其人耿直得近乎愚钝,外人笑他,他也不辩,萧执同样嫌他土气碍眼,却又在每次大仗、大灾之后第一个点他的将,只因他是一个能干实事的,且在朝堂永远保持中立。
此刻被点名,他先咳了一声,不慌不忙出班,行礼说道:“溃卒不收,则军心难固,储君无兵,则国威难张。然太子年轻,未经战阵,虽能领一军,却不可独揽大权。”
“哦?”萧执挑眉,“那依陆相之见,裴文仲是否当罚?”
“当罚,却不是现在。”
“何意?”
“胜败乃兵家常事,”陆整说道,“当务之急不是换将,而是稳住军心。裴文仲虽败,但他在荆州经营多年,颇有威望,若此时撤换,恐生变故,倒不如让其戴罪立功,同时另遣一良将赶往淮水,与其一同拒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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