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南岸营栅大开,上百艘走舸、艨艟鱼贯而出,船头高悬萧字纛旗。
萧庭安金甲金枪,立在最前楼船艏楼,身旁庞槐赤甲银须,手中令旗猎猎。
北岸浅滩,四五万荣军溃兵挤在沙石间,黑压压的人影宛如退潮后滞留的礁蟹,有人低声啜泣,有人茫然地望着南岸,更多的人则沉默着,像一群丢了魂的野鬼。
萧庭安看在眼里,只觉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吁了口气,沉声说道:“传令各船,对岸回来的是我大荣子弟,今日若胆敢有一人讥讽、勒索、甚至抢夺其随身残物,军法从事!”
声音不高,借着江面回声滚荡开去,压过江涛,压过溃兵的哭嚎,也压过某些老兵眼底悄然浮起的轻蔑。
“擂鼓!”他一举金枪,身后两排战鼓大作。
听见鼓角,对岸人群先是骚动,继而又安静下来,同时往鼓声传来方向望了过去。
“船!咱们的船!”
“殿下来了!是殿下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死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压抑的哭声,四五万人齐齐跪下,黑压压一片,无人指挥,却整齐划一,嘴里喊的不是太子千岁,而是殿下救命。
伤兵互相搀扶,踉跄踏进泥水里,更多的人跪地捧水洗脸,仿佛要把这数日来的血污、恐惧与耻辱一并洗净。
尽管萧庭安已有心理准备,可看到这一幕幕还是难受的紧,当即催令战船速行。
第一艘走舸靠岸,船板“砰”地放下,庞槐的声音顺风炸开:“奉太子殿下军令,迎大荣的儿郎回营,全军依次序上船,敢抢者斩,敢退者斩!”
老将军的刀劈在舷木上,木屑四飞,瞬间压住了乱潮。
……
戌时末,月光皎皎,淮水两岸依旧灯火通明。
近五万溃兵陆续被运回南岸大营,被勒令在营外荒坡暂歇,等待重新点验。
没有甲胄,兵刃早被北乾收缴,只剩破衣与半片衬甲,连个鞋子都没有,有人连日赤足赶路,脚底血泡早已破裂,此时踩在河滩上,一步一个血印,却咬牙不敢吭声。
荒坡上,萧庭安负手而立,面前摆着一张长案,案上只有三物:一本空白簿册、一杆笔,和一方砚。以他为中心,数百文吏依次往两方延伸。
“姓名、籍贯、原隶何营、现任何职、有无暗伤,依次来报,报完领牌,凭牌领饭、归营。”
萧庭安一声令下,人群开始涌动。
第一个是头发已显花白的老卒,身上有没有伤不知道,但一身麻衣却是满目疮痍,他颤抖着上前,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大声哭嚎:“殿下……小的没用,给大荣丢脸了……”
萧庭安两步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声音温和:“尔等血战被俘,是主将指挥不当,也是孤这个储君,未能护住你们。”
“殿下!”那老卒又要跪下,却被萧庭安一把扶住。
“好了,旁的不说了,大荣还要靠你们守护。”他拍了拍老卒的肩膀,“先吃饱,再穿暖,有孤在,没人能再欺负你们。”
老卒连连点头,抹了把眼泪,快步上前登记。
继而第二个、第三个……
同一刻,中军大帐,裴文仲独坐,案上横着一支未蘸墨的笔,被他三次提起,三次放下。
“都督,写吧。”汪明善肩缠白布,声音虚弱,“败军之责,晚写不如早写。”
“写?”裴文仲苦笑,望向帐外明月,耳听营内纷乱,“写什么?写我十二万大军,被徐云霆牵着鼻子走了两百里?还是写我亲见项瞻耀武扬威,却束手无策?亦或是写……写太子殿下正用几万溃兵,把贤德二字刻进军心?”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跳起,溅了自己一脸墨点,形如鬼魅。
汪明善沉默良久,忽道:“都督若真不甘,何不也写一道奏章,请陛下以储君临阵收兵、私恩市义为由,夺其兵权?”
裴文仲目光一闪,随即黯淡:“周同早已密报润州,何须我再多此一举……”
……
后半夜,收拢溃兵的行动还在继续,萧庭安却已先回了营帐。
他也在写奏报,伏案而坐,笔走龙蛇,就两段话:
儿臣叩禀陛下:日前北岸溃兵被敌军放回,计四万七千三百二十一人,儿臣已责令归营安置,调拨粮草以赈其饥,然衣甲兵刃尽被掠夺,实难筹措。
儿臣私调水师衣甲暂用,然军中库存仅够万人,若强行征调地方,恐生它变,恳请陛下速谴工部,赶制精甲五万套,送至淮水前线,以安军心。
他写罢,吹干墨迹,将奏报装入竹筒,用火漆封好。
“殿下,”吴忌在一旁低声道,“这奏报递上去,陛下怕是会对您……”
“有所猜忌,是不是?”萧庭安将竹筒递给他,笑道,“吴忌,你说父皇可会答应?”
吴忌沉默片刻:“陛下若不答应,寒了将士的心,这仗便不用打了。可若答应,便等于默认殿下掌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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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一定会答应。”萧庭安笃定道,“他再猜忌,也不会在这时候自断臂膀,更何况周同那个老狐狸,此刻恐怕已经八百里加急,将孤如何逼迫裴文仲、如何收拢溃兵、如何调拨粮草的事,事无巨细地报给润州了。父皇知道得越多,越不会轻易动孤。“
吴忌心中一凛:“殿下是说,周同在监视您?“
“呵呵,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萧庭安似是心情大好,还能玩笑一句,只是笑容转换得很快,有些讥讽,“从孤开始调查当年皇祖父谋逆一事开始,他镇枢院就一直……算了,不说这个了,”
他话到一半,又觉得再多说无益,轻叹一声,“唉,也不知放归俘虏的计策,是项瞻谋划,还是徐云霆进言,可算是把裴文仲架在火上烤了。”
“哼,属下看他是自作自受。”
“是啊,所以你说,一个被敌军吓破了胆的主将,与一个趁机夺权的太子,父皇会用谁?”
“当然是……”吴忌恍然大悟,看了看营外,压低声音道,“殿下,这该不会也是您与项瞻……”
“不是。”萧庭安微微摇头,“孤只是理解了他的意思,在走他指的路罢了。”
……
一封镇枢院密信,一道太子疏议,一道请罪奏章,几乎是同一刻送往润州。
四日后,润州,皇宫。
延武帝萧执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镇枢院院长沈珏忽然捧着一封火漆密信快步走进:“陛下,淮水周同八百里急报。”
萧执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在奏折上洇开,他缓缓搁下笔,接过徐隆奉上的密信,拆开后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铁青。
“裴文仲,该死!”他猛地将密信拍在案上,砰一声巨响,直震得满案剧烈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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