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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5章 祸乱之源

    裴文仲死死攥着帅案边缘,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梨木捏出水来,本就倍显疲惫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最后定格为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子,比马坡岭上那个银甲帝王更可怕。

    项瞻的可怕在于兵锋,而萧庭安的可怕在于,他能在你最虚弱的时候,微笑着将刀递到你手里,还让你以为是救命稻草。

    太子说他担心北岸溃兵会是祸乱之源,倒是说的一点也不假,且不说兵甲与士气的问题,谁敢保证这四五万人在敌营待了三四天,有多少已经暗中投靠北乾,里面又混进多少细作?

    可若不接回来,就不单单是荆州军对他不满,连扬州水师也会感到心寒,那他这个都督也就不要做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喉结滚动,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眼下可真是进退两难了。

    帐内一时静得出奇,诸将也都看出了裴文仲得为难,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个不慎,便成了那祸乱之源的引子。

    良久,裴文仲才松开五指,梨木帅案上留下十道清晰的汗印,就如十道新凿的碑槽。

    他抬眼掠过帐内一张张刻意低垂的面孔,最后停在萧庭安身侧那盏羊角灯上,灯焰稳得出奇,连一丝晃都不肯给。

    “传令……”他刚一开口,便又停住,犹豫了好一阵儿,才又接着说道,“令北岸归来的将士们就地扎营,即刻为他们送去……”

    “等等!”萧庭安突然出声打断,眉头紧锁,“都督莫不是忘了,那些将士是为谁而战,又是因谁而败?他们此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岸火光一照,便是我十万大军溃败的活招牌,若徐云霆再度来袭,这四五万人便是砧板上的鱼肉,更是敌军炫耀战功的口实!”

    他一步逼到帅案前,冷冷凝视裴文仲,“要么干脆不接,任他们溺死江心,要么就堂堂正正迎回来,给衣、给食、给说法!就地扎营?哼,你是嫌军心崩得不够快?”

    帐内气氛瞬间凝滞,连烛火都仿佛被他话中寒意压得矮了三寸。

    裴文仲脸色铁青,尚未开口,蔡阙已忍不住上前一步:“殿下息怒,此一时彼一时。这些兵士虽忠勇,可眼下身无寸甲,心无战意,若骤然接入大营,万一混入北乾细作,或是有人心怀怨恨,煽动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蔡都督说得是。”水师副将陈袭附和道,“末将以为,不如就让他们在对岸暂且驻扎,我们给他们运去粮草,再派人严加看守,待查明身份底细……”

    “屁话!”萧庭安猛地转身,怒声斥道,“对岸尽属敌军控制,项瞻会给你时间让你查验身份?你让他们在对岸驻扎,是嫌他们死得不够快?”

    陈袭被噎得无言以对,涨红了脸僵立不动。众将更是愕然,谁也未曾想过,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太子,发起怒来竟有如此威势,甚至连脏话都出来了。

    裴文仲气得浑身发抖,可偏偏萧庭安每一句话都占着理,让他辩无可辩。

    “殿下若觉得本督处置不当,”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不妨明说。”

    萧庭安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轻蔑的瞥了眼裴文仲,环视帐内诸将,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都停了片刻:“各位将军,你们难道不明白,溃兵回来,我们却不接,那往他们的家里送去的军报,就只有下落不明四个字,连抚恤都拿不到。活着回来的将士们会怎么想?他们会兔死狐悲,会物伤其类,会想着今日是他们,明日会不会就是我?如此一来,我军士气不崩自溃,何须北乾来攻?”

    帐内鸦雀无声,萧庭安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北岸归来的将士,皆是忠勇之士,他们在敌营受尽屈辱,此刻归来,我等当一同出迎,以示朝廷不曾相弃,军中粮草充裕,无需多虑,至于兵甲……”

    他顿了顿,看向蔡阙,“蔡将军,你麾下十万水师,军中有多少备用衣甲?”

    蔡阙脸色一僵,没想到火烧到自己身上,他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回殿下,不足万套。”

    “那就先都拿出来,能装备多少是多少。”萧庭安说道,“当然,孤不会让将军为难,稍后便会奏请朝廷送来新甲,届时再归还便是。”

    蔡阙一脸为难:“殿下,水师衣甲与步卒形制不同,怕是不合用……”

    “合用不合用,试过便知。”萧庭安淡淡打断,“还是说,将军宁可看着四五万将士衣不蔽体,也不愿借出几套衣甲?”

    蔡阙脸色难看,他当然不想借,可若说不借,便是将不顾将士死活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可要借出去,这一万衣甲的最终去处可就由不得他了,谁知道会不会跟那五千骑兵一样,有借无还呢。

    “够了!”正当蔡阙还在犹豫时,裴文仲又突然开口,“殿下是要拿全军安危,赌这些溃卒的忠心?此事本督自有决断,殿下就不必费心了!”

    “都督的决断,便是将这四五万兄弟扔在河滩上,任他们自生自灭?”萧庭安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孤身为大荣储君,绝不坐视,裴都督若怕担责,尽可将一切推到孤身上,孤会在奏章中写明,接应溃卒,乃东宫独断,与他人无关!”

    裴文仲咬牙切齿,萧庭安却不理他,直接叫道:“李懿!”

    “末将在!”

    “率你本部五千骑,沿岸巡弋,昼间张旗、夜间举火,替归兵压阵,以防乾军半渡而击!”

    “是!”李懿抱拳,转身掀帐而去。

    萧庭安又道:“吴忌,率五百亲卫接应,但凡有人胆敢阻拦,无论官职大小,身份地位,格杀勿论!”

    说着,将腰间令牌解下。

    “属下明白!”吴忌接过令牌,冷冷瞥了一眼裴文仲,轻蔑一笑,转身离去。

    庞槐一直沉默,此刻也忽然跨出一步,抱拳高呼:“末将愿亲领水师楼船十艘,横江为壁,以床弩锁江,护我子弟南归。”

    声如洪钟,余音在帐内来回荡,也震得众将面面相觑,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后,终于接二连三出列。

    “末将愿随庞老将军!”

    “末将愿押粮接应!”

    ……

    众将纷纷应诺,就连蔡阙也躬身抱拳,言明即刻调拨战船,帐内气氛竟有些悲壮。

    裴文仲看着这出由他亲自导演的闹剧,忽然觉得无比荒谬,自己才是三军主将,可如今竟成了孤家寡人。

    萧庭安却懒得再理他,嘴角笑意一闪而逝,扶起庞槐与蔡阙,和他们一同前往水师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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