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贺时年伏案批阅文件,台灯的光晕在纸页上投下一道静谧的轮廓。窗外城市灯火渐稀,唯有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仍如星河般流淌。他揉了揉太阳穴,将最后一份《关于推进城乡公交一体化改革试点的请示》签批完毕,合上卷宗,缓缓靠向椅背。
这一天,漫长而沉重。
上午州政府召开常务会议,议题之一便是他即将履新的副秘书长任命事项。姚田茂亲自主持,开场便直言:“贺时年同志政治立场坚定、大局意识强、工作实绩突出,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短短几句,定下基调。随后几位副州长依次表态,有人赞其“沉稳干练”,也有人含蓄提醒“还需加强基层经验积累”。但这些声音,在姚田茂已然明确的态度面前,不过是程序性的回响。
最终,会议全票通过提名。
消息传开,贺时年办公室的电话几乎被打爆。有祝贺的,有试探的,也有昔日旧识借机叙旧、暗中递话的。他一一接听,语气平和,不卑不亢,既不张扬,也不回避。他知道,从今天起,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都会被放大解读??他是谁的人?他背后站着谁?他下一步要动谁?
但他心里清楚,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副秘书长不只是一个头衔,而是一套全新的权力逻辑。过去他是姚田茂的“笔杆子”“耳目”,职责在于传递信息、协调行程、把握节奏;如今他将成为政策制定的参与者、资源分配的博弈者、多方利益的平衡人。他不能再躲在幕后,而必须站到台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走每一步棋。
更关键的是,这个位置,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傍晚时分,唐孝林发来短信:“晚上小聚?老地方,就我们俩。”
贺时年盯着手机看了许久,回了一个字:“好。”
金鼎阁三楼雅间,依旧是那间临窗的包厢。推门进去,唐孝林已坐在那里,桌上摆着一壶普洱,两副碗筷,窗外江水悠悠,倒映着两岸霓虹。他起身相迎,没有多余寒暄,只轻轻拍了拍贺时年的肩:“恭喜,实至名归。”
“还没正式发文。”贺时年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现在说恭喜,为时过早。”
“你太谨慎了。”唐孝林笑了笑,“可在这个圈子里,越是谨慎的人,越容易被人当成软弱。你现在不是秘书处那个‘办事员’了,你是能影响决策的人。有些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
贺时年抬眼看他:“比如谁?”
“比如纳永江。”唐孝林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他今天下午找了我,问你最近是不是和省里某些人有联系。还暗示,秘书长的位置空出来后,他也想往上动一动。”
贺时年眉梢微动。
纳永江虽为州委秘书长,但级别仅为副厅,若无重大机遇,退休前最多提个正厅虚职。而他此刻主动提及晋升,显然是感受到了威胁??贺时年一旦转正处、进入政府序列,未来极可能接替他的位置,甚至越过他直通更高层级。
“他怕了。”贺时年轻声道。
“不是怕你,是怕失去控制。”唐孝林摇头,“你在姚书记身边三年,知道太多事,办过太多隐秘差事。他担心你一旦掌权,会翻旧账,会动摇他的根基。”
贺时年沉默片刻,端起茶抿了一口。茶汤温润,却压不住心头那一丝冷意。
他知道纳永江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过去三年,许多敏感材料经他手呈报,不少人事安排由他牵线,甚至连姚田茂与省级领导之间的非正式沟通,也曾通过他传递口信。这些事,从无记录,全凭心照。而如今,当权力格局开始松动,那些曾被掩埋的细节,便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若不动,我也不会动。”贺时年放下茶杯,“但若他先出手,我不介意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后发制人’。”
唐孝林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变了。”
“怎么讲?”
“以前你说话,总带着三分克制、七分退让。现在……你眼里有锋芒了。”唐孝林缓缓道,“这才是能在高位活下来的人该有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
饭吃到一半,服务员送来一份密封信封,说是“一位老朋友托交”。贺时年拆开一看,是一张手写的便条,字迹熟悉??赵又君。
“明晚七点,宁海码头旧仓库,一人前来。”
没有落款,没有解释,只有这短短一行字。
唐孝林见状,眉头一皱:“他约你见面?”
贺时年将纸条收入口袋,神色未变:“看来,他也坐不住了。”
“别去。”唐孝林语气严肃,“赵又君现在看似退居二线,但在政法系统、公安口、纪委内部仍有耳目。他找你,绝不是叙旧,而是试探,甚至是设局。你现在的身份太敏感,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上‘私下勾连前任领导’的帽子。”
贺时年点头:“我知道风险。但他既然敢约,就说明他已经没了其他选择。一个失势的老将,最后的反扑,往往最狠,也最不可测。我去,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看清他的底牌。”
唐孝林盯着他良久,终是叹了口气:“你自己小心。”
次日晚六点五十分,贺时年独自驾车驶出城区,沿江堤公路向东行驶二十公里,抵达宁海老港区。这里曾是东华州最繁忙的货运码头,如今早已荒废,只剩下几座锈迹斑斑的吊机孤零零矗立在暮色中,像巨兽的残骸。
他停下车,熄火,步行穿过杂草丛生的堆场,来到一座红砖结构的旧仓库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灯光。
推门而入,赵又君坐在一张破旧木桌旁,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花白,面容清瘦,手中捧着一杯热茶,仿佛等待已久。
“来了?”他抬头,声音低沉却不沙哑,“比我想象中准时。”
“您约的,我不敢迟到。”贺时年关上门,站在门口,并未靠近。
赵又君打量着他,目光如刀:“三年不见,你倒是沉得住气。当年在我手下写材料的那个小秘书,现在快成州府重臣了。”
“都是组织培养。”贺时年淡淡回应。
“少来这套。”赵又君冷笑,“你很清楚,我不是叫你来听官话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到底站哪一边?”
贺时年微微挑眉:“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懂?”赵又君猛地抬手,指向墙上一张泛黄的地图,那是东华州行政区划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勒武、远化、宁海三地,“邱文亮被拿下,唐孝林崛起,周建松受宠,石达海中标……这一连串事,你以为是巧合?这是清洗!是姚田茂在铲除我的人,重建他的班底!而你,贺时年,你是第一个跳过去的人!”
贺时年依旧平静:“邱文亮是因为工作推进不力被调整,唐孝林因实绩突出受表扬,周建松项目准备充分获得支持,石达海依法依规中标??这些都是公开文件写明的理由。如果您认为其中有阴谋,那也是组织程序的问题,不是我个人的选择。”
“程序?”赵又君怒极反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提拔你吗?因为你写材料干净、逻辑严密、懂得藏锋!可你现在把这些话搬出来搪塞我,是在羞辱我的智商!”
贺时年终于向前走了两步,直视对方双眼:“那您想听真话?好,我说。我站的是现实这一边。时代变了,治理方式变了,老百姓要的是看得见的变化,不是过去的山头和关系网。您那一套‘稳中求进、平衡各方’的玩法,在姚书记眼里,就是拖后腿。我可以继续做您的‘自己人’,但我也会跟着一起被淘汰。您希望看到那样吗?”
赵又君怔住,久久未语。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声音低了下来:“所以……你是真的不回头了?”
“不是不回头,而是回不去。”贺时年语气放缓,“老书记,您为东华付出了三十年,没人能否认您的功绩。可现在需要的是破局者,不是守成者。您若愿意退得体面,历史会记住您;若您执意搅局,只会让更多人陪您一起沉船。”
仓库内陷入死寂,唯有远处江水拍岸的声音,一下一下,敲打着人心。
半晌,赵又君睁开眼,从抽屉里取出一个U盘,轻轻推到桌边。
“这里面,有三段录音。”他低声说,“一段是三年前,纳永江收受远化县某地产商贿赂的通话记录;一段是去年,他私自干预土地审批,帮亲戚拿地的证据;还有一段……是他和省纪委某室主任的密谈,涉及对周建松的匿名举报线索来源。”
贺时年瞳孔微缩。
这些材料,任何一段单独拿出来,都足以掀起风暴。而三段合在一起,更是直指权力黑幕的核心地带。
“你拿去吧。”赵又君苦笑,“这是我最后的一点筹码。我不指望你帮我翻盘,只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不要伤及无辜。有些干部,只是跟错了人,但本身没做过坏事。留他们一条路。”
贺时年看着那个小小的U盘,沉默良久,终于伸手拿起,收进口袋。
“我不能承诺结果。”他低声说,“但我可以保证,每一份证据,都会用在该用的地方。”
赵又君点点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贺时年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时年。”赵又君背对着他,声音苍老得近乎破碎,“如果有一天,你也走到穷途末路……你会想起今晚吗?”
贺时年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会记得,您曾教我如何做人,也教我如何失败。”
说完,他拉开门,走入夜色。
回到车上,他没有立即发动引擎,而是将U盘插入车载读卡器,打开加密文件夹。屏幕亮起,三段音频静静躺在目录中,旁边还有一个未命名的压缩包。他点开一看,竟是一份名单??《东华州政法系统赵系骨干人员分布表》,详细标注了各县市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法院院长的任职时间、背景关系、忠诚度评级……
他盯着那份名单,指尖冰凉。
这不是反击,这是遗嘱。
赵又君知道自己的时代结束了,所以他选择亲手交出权力地图,既是对现实的屈服,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我可以放手,但我知道一切;我可以退场,但我留下了记忆。
第二天清晨,贺时年早早来到办公室,将U盘中的两段关键录音拷贝至保险柜内的加密硬盘,其余资料原封不动保存。他知道,这些材料不能轻易动用,一旦引爆,必将引发连锁震荡。他需要等待时机??一个既能清除障碍,又不至于动摇全局的节点。
中午,周建松来电:“秘书长,省发改委派来的专家组下周二到红元,进行云计算试点实地评估。我已经安排好接待方案,想请您把关。”
贺时年眼前一亮:“专家组带队的是谁?”
“省信息中心副主任,陆铭。”
贺时年心头微动。陆铭是姚田茂早年在省委办公厅时的下属,为人严谨,原则性强,且极少参与地方事务。此次亲自带队,显然带有“钦差”意味。
“我参加。”他说,“顺便带几位州直部门负责人一起去,体现支持力度。”
挂了电话,他又拨通唐孝林:“旧锡的绿色能源项目进展如何?”
“一期光伏基地已完成并网发电,二期风电项目正在招标。”唐孝林答,“不过……省能源局有个副处长上周来调研,暗示如果我们愿意‘合作开发’,他们可以加快审批流程。”
贺时年冷笑:“典型的吃拿卡要。你有没有录音?”
“有。”唐孝林顿了顿,“要不要我直接寄给省纪委?”
“不急。”贺时年沉声道,“等我这边的事落地,一起放。”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棋局正在铺开。姚田茂需要树立典型,也需要震慑歪风。而他贺时年,既要成为推动力,也要掌握刹车权。
三天后,专家组抵达红元。贺时年率队迎接,全程陪同考察。座谈会上,他没有抢话,而是引导周建松全面展示成果,同时巧妙引入企业代表发言,用市场反馈佐证政策成效。陆铭频频点头,会后私下对贺时年说:“你们这个模式,很有推广价值。”
当晚,贺时年收到消息:省纪委已启动对纳永江涉嫌违纪问题的初步核实。
他坐在宾馆房间,望着窗外群山叠翠,心中波澜不惊。
他知道,这一轮风暴,终于开始了。
而他,不再是旁观者,也不是被动应对者。
他是执棋人。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而这一次,他亲手掀起了潮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