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贺时年坐在书房的台灯下,手中握着一支钢笔,在笔记本上缓缓写下一行字:“权力不是终点,而是工具。”笔尖顿了顿,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像一场无声的蔓延。他合上本子,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枚褪色的警徽上??那是他早年在宁海县公安局任职时的老物件,早已不再佩戴,却始终舍不得丢。
窗外风声轻响,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某种未尽之言。
第二天清晨,州委大院还未完全苏醒,贺时年的办公室灯已亮起。他翻出一份刚送来的文件:《关于调整东华州大数据产业发展领导小组成员名单的请示》。纳永江签批意见为“拟同意”,报送姚田茂审批。名单中,周建松赫然列于副组长之位,而原勒武县委书记邱文亮的名字已被划去。
贺时年盯着那行被红笔轻轻划掉的名字,心中并无波澜。他知道,这一笔,不只是人事任免,更是一次政治信号的重申:谁紧跟节奏,谁就被托举;谁停滞不前,谁就被淘汰。
他将文件夹轻轻推到一旁,起身泡了一杯茶。水汽氤氲中,手机震动起来。
是唐孝林。
“时年,今天上午十点,旧锡市要举行一场重点项目集中开工仪式,我请你来观礼。”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推脱的分量。
“重点项目?”贺时年问。
“三个,其中一个是你那位朋友石达海的智能装备制造基地。”唐孝林顿了顿,“另外两个,也都是姚书记上次提过的方向??绿色能源与数字基建。”
贺时年明白了。这不仅是一场开工仪式,更是一次公开表态:旧锡市正在全面对接姚田茂的战略意图,而唐孝林,正以行动证明自己的忠诚与执行力。
“我一定到。”他说。
挂了电话,贺时年翻开日程表,发现上午原本安排了一场秘书长办公会。他沉吟片刻,拨通办公厅副主任的电话:“会议推迟到下午三点,有紧急公务处理。”
他知道,有些场合,必须亲自到场。不是为了露脸,而是为了站位。
十点整,贺时年抵达旧锡市高新产业园。现场彩旗招展,礼炮齐鸣,数十台挖掘机整齐排列,机身上贴着鲜红的“开工大吉”标语。主席台上,唐孝林一身深灰西装,神情肃穆,正逐一介绍项目情况。
轮到石达海上台发言时,这位昔日混迹商海、说话带痞气的老板,竟也穿上了笔挺的藏青色西装,手捧讲稿,声音洪亮:“我们公司将严格履行投资承诺,力争一年内建成一期厂房,三年内实现 fully operational……”
贺时年站在台下人群边缘,听着那略显生硬的官方用语,忍不住嘴角微扬。他知道,石达海在努力适应新的身份??从一个靠关系吃饭的商人,转型为真正意义上的企业家。而这背后,正是政商关系重塑的缩影。
仪式结束后,唐孝林特意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温水:“累了吧?连轴转这么多天。”
“还好。”贺时年接过水,“你这场面搞得不小。”
“不大不行啊。”唐孝林苦笑,“姚书记现在看的是‘实效’,光说不练,下次视察名单就没你了。”
两人并肩 walking,穿过园区主干道。远处工地上已经开始平整土地,铲车轰鸣,尘土飞扬。
“你知道吗?”唐孝林忽然低声说,“昨天晚上,赵又君约我喝茶。”
贺时年脚步微顿。
赵又君,前任州委副书记,虽已退居二线,但在政法系统和部分县区仍有着深厚人脉。他的“约茶”,从来不是闲聊。
“他说什么?”贺时年问。
“问我最近是不是走得太快。”唐孝林冷笑一声,“还说,有些人看似风光,实则脚下无根,风一吹就倒。”
贺时年沉默片刻,道:“那你怎么说?”
“我说,根扎得深不深,不在别人嘴里,而在百姓心里。”唐孝林目光坚定,“我还告诉他,我现在每天睡不到五小时,开会、调研、督进度,连老婆都说我像换了个人。我要是图虚名,何必这么拼?”
贺时年点头:“你说得好。但也要小心。赵又君不会无的放矢,他这是在试探你的立场,也在警告其他人别靠得太近。”
“我知道。”唐孝林看着他,“所以我才更要拉你来。今天这个场面,不只是给姚书记看的,也是给某些人看的??我唐孝林的背后,不止有政策支持,还有像你这样能在关键时刻递材料、传信息的人。”
贺时年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躲在幕后。每一次选择,都在将他推向前台。而一旦成为“关键人物”,就意味着你不再是棋子,而是棋盘本身的一部分。
回程途中,贺时年接到周建松的电话。
“秘书长,感谢您那天把材料及时送到姚书记手上。”周建松的声音透着真诚,“今天州发改委正式发函,原则同意红元县申报省级云计算运营中心试点。下一步就要组织专家评审了。”
“恭喜。”贺时年说,“这是你应得的。”
“但这只是开始。”周建松语气转沉,“我已经查到,宁海县那边动作很快,他们找了省里一位副秘书长帮忙协调,想把项目分流一部分过去。还有远化,也在搞‘同城双中心’的概念,试图分一杯羹。”
贺时年眉头微皱。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汇报会上,而在看不见的地方。一个项目的归属,牵涉的是财政补贴、土地指标、税收分成,甚至是干部升迁路径。谁都想抢,谁都不肯放手。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正面迎战。”周建松声音冷峻,“我已经让县发改局连夜起草反驳材料,重点指出宁海电价高、地质不稳定,远化网络延迟超标。同时联系三家国内头部云服务商,邀请他们来实地考察,用市场选择说话。”
贺时年嘴角微扬:“好策略。让专业机构做判断,比我们自己争辩更有说服力。”
“还有一件事。”周建松顿了顿,“我想请您帮个忙??能不能安排一次姚书记与这几家企业的座谈?哪怕只有半小时,只要让他们当面听到姚书记对红元的支持态度,就能极大增强信心。”
贺时年沉默片刻。
这不是小事。贸然安排企业见领导,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上“搞特殊化”“干预市场”的帽子。但若拒绝,又等于放弃了一次巩固信任的机会。
“我可以试试。”他最终说道,“但你要准备好万全的接待方案,不能有任何破绽。时间、地点、议题、参会人员,全部报我审核。”
“明白!”周建松语气激动,“我今晚就组织班子开会,明天一早把方案送上来!”
挂了电话,贺时年靠在座椅上,闭目思索。
他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场更高层级的博弈。周建松要的不只是项目落地,更是借此机会跻身州级重点培养干部序列;而他贺时年,若能促成此事,便等于再次验证了自己的影响力??不仅是姚田茂的“耳目”,更是能够调动资源、连接上下层的枢纽人物。
这种角色,危险,却也诱人。
三天后,方案通过。姚时茂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了三家云服务商高管。会谈气氛融洽,姚田茂明确表示:“东华州要把数字经济作为未来五年核心增长极,优先支持具备基础条件、有决心、有规划的地方先行先试。”
消息传出,舆论迅速转向。媒体开始报道红元县的地理优势与政策准备,业内专家也纷纷撰文分析其发展潜力。宁海与远化的“分流”企图悄然退潮。
又一周,省发改委召开专题会议,正式确定红元县为全省第二批云计算试点单位之一。消息传来,周建松第一时间给贺时年发来短信:“此生不忘!”
贺时年只回了一个字:“干。”
他知道,感激的话不必多说,唯有实干才能延续信任。
然而,风暴并未停歇。
某日下午,贺时年正在审阅一份关于基层减负的调研报告,纳永江突然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
“时年,你进来一下。”语气不容置疑。
贺时年放下笔,跟着走进对方办公室。
门一关,纳永江便压低声音:“你最近跟唐孝林走得很近?”
“正常工作往来。”贺时年平静回答。
“正常?”纳永江冷笑,“旧锡开工仪式你不请假就缺席办公会?还专门坐前排?外面都传你成了唐孝林的‘代言人’!”
贺时年直视对方:“我只是去了一个重点项目开工现场。那是姚书记重点关注的领域,我去观礼,合情合理。”
“可你没跟我报备!”纳永江声音提高,“你是我的副手,一举一动代表的是整个秘书处的形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想跳出去,可以,但别踩着我往上爬!”
贺时年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秘书长,我没有踩任何人。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如果您觉得我不够服从,请向姚书记提出调岗建议。我绝不抱怨。”
纳永江愣住,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回应。
两人对视良久,空气仿佛凝固。
最终,纳永江颓然坐下,挥了挥手:“你走吧。”
贺时年转身离开,背脊挺直,一步未乱。
他知道,这一仗,他已经赢了。不是靠权术,而是靠底气。当他不再惧怕失去职位时,反而掌握了真正的主动权。
当晚,他再次接到邱文亮的电话。
这一次,对方的声音彻底苍老,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时年……我明天就去政协报到。”邱文亮喃喃道,“三十年奋斗,最后落得个‘工作推进不力’的评语。你说,我错了吗?”
贺时年沉默许久,才开口:“老领导,您没错。您只是选错了时代。”
“时代?”邱文亮苦笑,“我为赵又君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换来的就是一句‘时代变了’?”
“不是背叛,是进化。”贺时年轻声说,“姚书记要的是能打开新局面的人,而不是守成者。您若早两年转变思路,或许结局不同。”
电话那头久久无言,最终只剩下一声明白如霜的叹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通话结束,贺时年望着窗外,心头沉重。
他知道,官场从来不缺悲剧。有人因腐败倒下,有人因懈怠出局,也有人像邱文亮这样,勤勉一生,却败给了趋势。他们不是坏人,只是没能读懂风向。
但他不能停下。在这个世界里,同情是奢侈品,前进才是生存法则。
一周后,州委召开半年经济工作会议。姚时茂发表重要讲话,明确提出“打造三大高地”:数字经济高地、绿色能源高地、智能制造高地。红元、旧锡、新安三地被列为首批示范县市。
会后,贺时年整理简报时,特意将周建松、唐孝林的名字放在突出位置。他知道,这些细节,姚田茂都会看到。
果然,当晚姚时茂召见他。
“时年,这段时间辛苦了。”姚田茂难得露出笑意,“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清楚。”
贺时年低头:“都是职责所在。”
“不,不止是职责。”姚田茂看着他,“你有眼光,有胆识,也有分寸。很多人能做到其中一点,但你做到了全部。”
他停顿片刻,说出一句让贺时年心头剧震的话:“下个月,州政府副秘书长职位空缺,我打算提名你。”
贺时年猛地抬头。
副秘书长,正处级岗位,直接参与州政府决策协调,地位远超现在的州委秘书处副职。这意味着,他将正式进入东华州核心权力圈。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应。
“不用急着答复。”姚时茂摆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担心资历不够?担心有人反对?可我要告诉你,资历是过去的积累,而我要的是未来的可能性。你,就是那个可能。”
贺时年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我愿意接受组织考验。”
走出办公室,夜风扑面,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这一刻,是他职业生涯的转折点。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姚书记的秘书”,而是“贺秘书长”。一字之差,天地之别。
回到家,他打开酒柜,取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慢慢斟满一杯。
酒香弥漫,他举起杯,对着星空轻声道:“爸,妈,儿子……走到这一步了。”
十年前,父亲病逝时曾拉着他的手说:“做人要踏实,别贪心,但也别被人踩在脚底下。”那时他还在乡镇所跑腿写材料,月薪两千八,租住在一间潮湿的地下室。
如今,他已站在许多人仰望的位置。
但他知道,真正的攀登,才刚刚开始。
几天后,石达海登门拜访,带来一份厚礼??一本装帧精美的项目画册,封面写着《达海智能科技产业园总体规划》。
“班长,这是我公司未来五年的蓝图。”石达海恭敬地说,“第一期厂房已经动工,预计明年六月投产。我还按您提醒的,专门设立了公益基金,每年资助二十名贫困学生。”
贺时年翻看着画册,点头赞许:“做得好。企业做大了,要有社会责任感。”
“我记住了。”石达海认真道,“以后每一步,我都想请您指点。”
贺时年看着他,忽然笑了:“我不是领导,只是朋友。你只需记住一点:合法合规,脚踏实地,比什么都重要。”
石达海重重点头。
送走他后,贺时年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从执行者到决策者的蜕变。曾经仰望的人,如今已成为他人仰望的对象。
但他更清楚,真正的权力巅峰,永远不在职位高低,而在人心向背。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而他贺时年,正立于浪潮之巅,静待下一个潮头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