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贺时年站在金鼎阁外的台阶上,仰头望着深邃的夜空。城市灯火如星河倒悬,映照出他沉静的脸庞。手机屏幕的光亮起又熄灭,姚时茂那句“你做得很好”像是一道无声的加冕,悄然落在他的肩头。他知道,这一晚的饭局看似平常,实则已在无形中撬动了某些东西??不仅是石达海的地皮能否到手,更是他在权力棋局中的又一次落子。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步行穿过几条街,来到东华州政府大院后侧的一片小公园。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夜晚人少,安静,适合思考。长椅冰凉,他坐下,点燃一支烟,缓缓吐出一口白雾。
今晚的一切都太顺了,顺得有些反常。
唐孝林答应得太过干脆,石达海的条件也提得恰到好处,甚至连气氛都像是被精心设计过一般。可贺时年清楚,真正的官场博弈,从来不是靠一顿饭、几句客套就能定乾坤的。唐孝林是聪明人,他不会因为一场私人饭局就轻易许诺什么,但他愿意让石达海参与竞标,已经是一种姿态??一种向姚田茂释放信号的姿态:我懂你的意思,我也愿意配合。
而这背后,真正起作用的,不是石达海的项目有多好,而是他贺时年这个人,已经被姚田茂推到了前台,成了可以传递信息、影响决策的“信使”。
想到这儿,贺时年轻轻一笑。他忽然明白,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执行命令的副秘书长了。从他把周建松的材料直接送进姚田茂办公室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越过了某种界限??不再是单纯的“办事员”,而成了一个“有判断力、敢担当”的干部。
这种转变,微妙却致命。
他掐灭烟头,正准备起身,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邱文亮。
贺时年眉头一皱,接通电话。
“时年老弟……”邱文亮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说吧。”贺时年语气平静。
“我听说……姚书记把视察路线改了?”邱文亮顿了顿,“第一站是红元县?”
“是。”贺时年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完了……真的完了。”
贺时年没接话。
“时年老弟,我不是怪你,也不是怀疑你。”邱文亮声音颤抖,“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以为还能撑一阵子,至少等我把勒武县的道路工程做完,有个交代……可现在……姚书记这是要拿我开刀啊!”
贺时年终于开口:“老领导,姚书记只是调整了路线,并没有说别的。你别自己吓自己。”
“你不明白!”邱文亮突然激动起来,“路线就是风向!谁先谁后,意味着谁被重视、谁被冷落!周建松一个偏远县的书记,凭什么第一个见?还不是因为他递了材料、表了态、踩准了点?而我呢?我在勒武干了三年,修路、招商、稳民生,哪一件不是实打实干出来的?可现在呢?第二天才轮到我,还是夹在中间,像个陪衬!”
贺时年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邱文亮说得没错。在官场上,顺序就是态度,安排就是立场。姚田茂把红元放在第一天,本身就是一种明确的政治表态:我要的是实干派,不是空谈者。而勒武县作为赵又君曾经重点扶持的区域,如今却被排在第二位,无疑是在敲打邱文亮??你过去的选择,我已经知道了;你现在的位置,取决于你接下来怎么做。
“老领导。”贺时年缓缓道,“与其担心顺序,不如想想怎么抓住机会。”
“什么意思?”邱文亮问。
“姚书记明天去勒武,你要做的不是解释过去,而是展示未来。”贺时年声音沉稳,“把你们县在高新产业方面的规划重新梳理一遍,拿出具体项目、落地时间、预期效益。最好再准备一个现场点,最好是能体现转型升级的典型企业或园区。”
“可……可我们县基础差,短时间内哪拿得出这些东西?”邱文亮焦急道。
“那就现做。”贺时年直言不讳,“连夜召集班子开会,调集所有资源,集中力量办一件事。只要能让姚书记看到决心和行动力,就有转机。”
电话那头久久无言。
半晌,邱文亮低声说:“时年老弟,谢谢你……你还愿意提醒我。”
“我不为别人,只为工作。”贺时年淡淡道,“你是勒武一把手,你垮了,全县干部都要受影响。我不想看到那种局面。”
挂了电话,贺时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他知道,自己对邱文亮已仁至义尽。至于对方能不能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二天清晨,贺时年六点半就到了办公室。他要确保今天的行程万无一失。八点整,姚田茂准时抵达州委大楼,神情从容,步伐稳健。
“秘书长,今天路线已确认。”贺时年递上行程表,“七点出发,九点抵达红元县政务中心,听取周建松汇报;中午在红元用餐;下午两点前往勒武,实地考察高新技术孵化园;晚上六点抵旧锡市,入住迎宾宾馆。”
姚田茂翻看一眼,点头:“可以。不过到了勒武后,不要直奔孵化园,先去县政府听汇报。”
贺时年心头一动:“您的意思是……临时增加环节?”
“嗯。”姚田茂目光深邃,“我想看看,面对突袭,他们有没有准备。”
贺时年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视察,而是一场考验。
车队出发,一路向西。贺时年坐在副驾,透过车窗看着沿途风景。越是靠近红元,山路越陡,但路面整洁,标识清晰,每隔十公里就有“欢迎莅临红元县”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当地发展成就。
九点整,车队驶入红元县城。
周建松早已率四大班子成员在政务中心门口列队迎接。他身穿白衬衫、黑西裤,胸前别着党徽,神情庄重。见到姚田茂下车,立即迎上,标准敬礼后握手:“姚书记,欢迎您莅临红元指导工作!”
姚田茂笑着回握:“建松同志,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英气逼人。”
进入会议室,汇报开始。周建松没有用PPT,而是亲手摊开一张大幅规划图,指着上面的标注逐一讲解。语速平稳,逻辑严密,数据精准,连姚田茂随口提问的几个技术细节都能当场回答。
“数据中心一期占地一百二十亩,采用模块化建设,三个月内可完成主体施工;二期预留八十亩,用于扩展云存储与算力平台。”周建松指着图纸说道,“我们已与省电力公司达成协议,专线供电,电价按工业优惠价执行;网络方面,联通、移动双骨干接入,延迟低于五毫秒。”
姚田茂频频点头,中途打断两次提问,一次关于环保评估,一次关于人才引进政策,周建松均从容作答,并出示了相关文件复印件。
整整四十分钟,汇报结束。
姚田茂合上笔记本,环视众人:“不错。这才是干事的样子。很多地方汇报工作,全是‘正在推进’‘积极争取’‘有望落地’,唯独不说什么时候能建成、能投产、能见效。你们红元不一样,有目标、有路径、有责任单位,这才是真抓实干。”
会议室响起热烈掌声。
贺时年坐在后排,默默注视着周建松挺直的背影。他知道,这个人已经彻底赢得了姚田茂的信任。
中午餐叙,气氛轻松。姚田茂破例喝了半杯本地米酒,还主动与基层干部合影。饭后,他对贺时年低声说:“这个周建松,可用。”
贺时年点头:“确实是实诚人。”
“实诚,但不傻。”姚田茂意味深长,“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也知道怎么出手。这样的人,难得。”
下午两点,车队驶入勒武县界。
然而刚进县城,情形便不对劲。
街道两侧悬挂着“热烈欢迎姚书记莅临指导”的横幅,但明显是新挂的,有些甚至还没固定牢,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路边停着几十辆大巴,里面坐着统一穿着红色马甲的“群众代表”,有人还在发小红旗。
贺时年眉头一皱。
这阵仗,太刻意了。
更糟的是,当车队抵达县政府时,邱文亮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迎接,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斜,显然刚从某个紧急会议中冲出来。
“姚书记!您来了!”他声音有些发抖,“我们……我们已经在一号会议室准备好了汇报材料……”
姚田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走进大楼。
会议室里,投影仪还没调试好,技术人员手忙脚乱地插线。桌面上堆着几份散乱的文件,标题写着《勒武县高新技术产业发展规划(初稿)》。
姚田茂坐下,淡淡道:“开始吧。”
邱文亮清了清嗓子,打开PPT,第一页赫然写着:“坚决贯彻落实州委决策部署,加快推进勒武县产业升级转型”。
可接下来的内容,却漏洞百出。数据前后矛盾,项目时间表模糊不清,甚至连高新园区的具体位置都没标注清楚。姚田茂接连提问三个问题,邱文亮支吾其词,最后不得不让副县长代答。
气氛越来越凝重。
直到姚田茂突然起身:“走,去现场看看。”
“现……现场?”邱文亮脸色一变,“姚书记,那个园区还在平整土地,可能不太方便……”
“没关系。”姚田茂语气平静,“越是没准备好的地方,越要看。”
车队驶向城郊,二十分钟后停在一栋孤零零的三层小楼前。四周杂草丛生,围墙只建了一半,工地空无一人。
“这就是你们的高新孵化园?”姚田茂问。
“是……是的。”邱文亮额头冒汗,“我们原计划下个月开工,但现在资金有点紧张,所以……”
姚田茂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回程车上,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贺时年坐在副驾,从后视镜中看到姚田茂闭目养神,脸色阴沉。他知道,邱文亮完了。
果然,刚上高速,姚田茂睁开眼,对贺时年说:“通知纳永江,下周召开常委会,议题之一:研究勒武县委班子调整事宜。”
贺时年心头一震,随即应道:“是。”
他明白,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清洗。姚田茂需要树立典型,也需要清除障碍。周建松是前者,邱文亮是后者。
傍晚六点,车队抵达旧锡市。
唐孝林亲自到高速口迎接,一身深色西装,举止得体。见到姚田茂,恭敬握手:“姚书记,欢迎您再次莅临旧锡。”
姚田茂笑了笑:“孝林啊,你这儿变化不小嘛。”
“都是按照您的指示,抓项目、优环境、引企业。”唐孝林谦逊道,“还有不少不足,请您多批评。”
当晚,姚田茂听取了旧锡市重点工作汇报。唐孝林准备充分,条理清晰,尤其在招商引资方面,拿出了三个已签约的重大项目合同书,总投资超三十亿。
“很好。”姚田茂总结时说,“旧锡有基础、有思路、有执行力。下一步,要继续发挥区位优势,打造全州高质量发展示范区。”
散会后,唐孝林单独找到贺时年。
“时年,今天的事,我记下了。”他低声说,“你帮我争取的机会,我不会辜负。”
贺时年摇头:“不是我帮你,是你自己够格。”
“但没有你搭桥,我也看不到这条路。”唐孝林认真道,“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一句话。”
贺时年笑了:“真有事,我不会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天视察结束,贺时年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他脱下西装,泡了一杯浓茶,坐在阳台上静静回味这三天发生的一切。
红元胜出,勒武落败,旧锡崛起。三条线交织成网,勾勒出一幅全新的权力版图。而他,既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
手机震动,是石达海发来的消息:“班长!中标了!!!管委会通知我参加签约仪式,五个亿的项目,真成了!!!”
贺时年笑了笑,回复:“恭喜,好好干。”
放下手机,他仰望星空,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每一句话都必须谨慎,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决定命运的走向。
但他不再恐惧。
因为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权力,从来不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而是属于那些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判断、敢于承担责任的人。
而他贺时年,正在成为那样的人。
几天后,州委常委会召开。
会议通报了视察情况,姚田茂高度评价红元县和旧锡市的工作成效,特别表扬周建松和唐孝林“政治敏锐、行动迅速、作风扎实”。随后,会议研究决定:免去邱文亮勒武县委书记职务,调州政协任职;由原州发改委副主任接任。
消息传出,全州震动。
有人唏嘘,有人庆幸,更多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与选择。
而贺时年,依旧每日准时上班,处理文件,安排日程,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夜在金鼎阁的饭局,那一份被及时呈报的蓝色文件夹,那一通提醒邱文亮的电话,早已悄然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轻声自语:“问鼎青云,不在天意,而在人为。”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他的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