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松将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眼神冷了几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贺时年看在眼里,心里却已经翻起了波澜。
这个周建松,不简单。
他能在公安系统一路杀出重围,靠的绝不仅仅是能力,还有背后那股子狠劲和判断力。如今被安排在最后一位接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冷处理??可偏偏姚田茂又见了他,说明并非完全排斥。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最是折磨人,也最容易让人失态。但周建松从始至终语气平稳,坐姿如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份定力,比许多在官场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还要沉得住气。
贺时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道:“周书记,你这次来,是为了云计算项目的事吧?”
周建松抬眼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秘书长果然明白人。”
“红元县地处东华州西南腹地,交通不算便利,但土地资源丰富,电价便宜,气候稳定,非常适合建设数据中心。”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已经让县里做了初步规划,划出了两百亩净地,三通一平都已到位,随时可以进场施工。”
贺时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汇报,更是一次表态。周建松这是在向姚田茂递投名状??我不仅有准备,我还动作快。
“不过……”周建松话锋一转,“我也听说,宁海、远化这些地方都在争这个项目。尤其是宁海,又是人口大县,又是姚书记可能要去视察的第一站,风头正劲。”
他说这话时目光直视贺时年,仿佛在试探什么。
贺时年笑了笑:“风头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真正能落地的项目,还得看实际条件和执行力。”
“秘书长说得对。”周建松点头,“所以我今天来,不是空手来的。这是我县拟好的《关于承接省级云计算运营中心项目的可行性报告》,以及配套的土地、电力、网络、人才引进等八个子方案,请您代为呈送姚书记过目。”
说着,他从随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个厚实的蓝色文件夹,双手递上。
贺时年接过,翻开看了一眼,纸张整齐,排版严谨,图表清晰,甚至连专家论证意见都有附录。这不是临时拼凑的东西,而是早有准备,蓄谋已久。
“周书记考虑得很周全。”贺时年合上文件夹,“我会尽快转交。”
“那就拜托秘书长了。”周建松站起身,再次伸出手,“我知道,您现在位置特殊,很多事情不便多言。但我相信,识人用人,终究还是要看实干。”
两人握手,掌心相触的一瞬,贺时年感受到对方手掌粗糙有力,那是常年握枪、握笔、握权留下的痕迹。
送走周建松后,贺时年坐在办公桌前,久久未动。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灯火次第亮起。他望着那份蓝色文件夹,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当年他在宁海县做基层干事时,也曾熬夜写过类似的报告,满怀热忱地递上去,结果石沉大海。那时的他,没有背景,没有门路,只能靠自己一步步爬。
而现在,他成了那个能决定一份报告是否会被看到的人。
权力的滋味,原来如此。
但他清楚,这份权力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借来的光。他必须谨慎使用,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第二天一早,贺时年刚到办公室,纳永江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时年,昨天那个周建松,怎么回事?”语气有些急。
贺时年平静道:“就是按流程来的,最后一个见的,他来汇报工作。”
“他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纳永江追问。
“没有,很规矩。”贺时年顿了顿,“倒是提交了一份关于争取云计算项目的详细材料,我看了一下,做得挺扎实。”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哦……”纳永江的声音缓了下来,“那你把这个材料先放一放,别急着往上报。”
贺时年眉头微蹙:“秘书长,这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姚书记不是说了,让我们收集各县市的意见吗?”
“我是让你‘放一放’,没说不报。”纳永江语气略带不悦,“你刚来,有些事还不懂。周建松这个人,作风太硬,不太合群。而且他跟前任方书记走得近,现在新班子还没完全稳住,这种人,得晾一晾。”
贺时年心中冷笑。
晾一晾?怕是想借机打压吧。
他忽然明白了纳永江的真实意图??这份报告写得越好,越不能立刻呈上去。否则,一旦姚田茂看重,反而显得纳永江识人不明、调度失当。更何况,周建松若真成了项目落地的首选,那接下来的视察路线岂不是要重新调整?
而路线一旦调整,纳永江精心设计的日程安排就成了废纸一张。
这才是关键。
“我明白了,秘书长。”贺时年低声说道,“那我先把材料归档,等您这边统一汇总后再一并报送。”
“这就对了。”纳永江语气终于缓和,“你记住,在咱们这个位置上,做事不仅要讲规矩,更要讲分寸。”
挂了电话,贺时年盯着桌上的蓝色文件夹,良久未语。
然后,他起身,拿着文件夹走进了姚田茂的办公室。
“姚书记,这是红元县委书记周建松提交的关于争取云计算项目的材料,我觉得内容详实,思路清晰,特地拿来请您过目。”
姚田茂正在批阅文件,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文件夹,翻开看了起来。
一页,两页,三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姚田茂始终没有说话,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大约十分钟后,他合上文件夹,轻轻放在桌上。
“这个周建松,以前是警察?”
“是,原红元县公安局局长,从政法口一步步上来的。”贺时年答。
姚田茂点点头:“做事有章法,思路也开阔。不像有些人,只会喊口号、表决心,拿不出一点干货。”
贺时年没接话。
姚田茂又问:“他是什么时候提交的这份材料?”
“昨天下午,是他亲自送来的。”
“哦?”姚田茂挑眉,“那为什么到现在才送到我这里?”
贺时年沉默了一瞬,然后道:“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被安排接见的,加上材料需要整理归档,所以……”
“所以你就拖到了今天?”姚田茂语气淡淡,却带着一丝压迫感。
贺时年知道,姚田茂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是我的疏忽。”他低头认错,“以后一定注意时效性。”
姚田茂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也别背锅。我知道,这事不怪你。”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天空:“有些人啊,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搞复杂。明明可以直接做的事,非要绕八道弯。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其实大家心知肚明。”
贺时年站在原地,不敢接话。
“这个项目,不能只看表面热闹。”姚田茂转身,目光如炬,“我要的是能干事、敢干事、干成事的地方。而不是只会吹牛拍马、拉帮结派的花架子。”
他拿起那份文件夹,直接放进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
“你去通知纳永江,原定的视察路线,全部推翻。”
贺时年心头一震。
“第一天,我去红元县。”
“第二天,去勒武县。”
“第三天,去旧锡市。”
三个名字,像三记重锤,砸在贺时年的耳膜上。
红元县,是周建松的地盘;勒武县,是邱文亮的辖区,也是赵又君势力渗透最深的地方之一;而旧锡市,唐孝林所在之地,更是姚田茂明确表示要重点关注的对象。
这一手棋,既出人意料,又步步杀机。
“另外,”姚田茂补充道,“让周建松明天上午九点,来我办公室一趟,我要亲自听他汇报。”
“是。”贺时年应下,转身欲走。
“时年。”姚田茂忽然叫住他。
“嗯?”
“你做得不错。”姚田茂看着他,眼神难得温和,“有些事,不必事事请示。该出手时就出手,我看得见。”
贺时年心头一热,重重点头:“明白。”
走出办公室,贺时年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当晚,他拨通了石达海的电话。
“班长!怎么样?”石达海迫不及待地问。
“约好了。”贺时年说,“明天晚上七点,金鼎阁,唐孝林会到。”
“真的?!”石达海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班长,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记住我说的,我只负责把人带到,其他事你们自己谈。”贺时年警告道,“而且,不准提我。”
“放心!我石达海就算傻了也不敢拿你当垫脚石!”石达海信誓旦旦。
挂了电话,贺时年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星辰隐现。
他知道,明天那一顿饭,不会那么简单。
唐孝林不是普通人,他是州委常委,是姚田茂亲自点名要培养的干部。他能答应赴宴,本身就说明他已经嗅到了某种风向。而石达海想拿的地,恰好位于旧锡市经济开发区边缘,毗邻高新产业园规划区??那块地,未来价值不可估量。
这场饭局,表面是生意,实则是信号。
是姚田茂通过他,向唐孝林释放的信任信号。
也是他贺时年,在这条权力之路上,又一次精准落子。
第二天一早,贺时年刚到单位,就接到纳永江的电话,语气阴沉。
“时年,姚书记是不是改变了视察路线?”
“是。”贺时年如实回答,“刚刚收到通知,路线调整为红元、勒武、旧锡。”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
“谁提的建议?”纳永江问。
“不清楚,是姚书记直接定的。”贺时年答。
“……”纳永江深深叹了口气,“行吧,我知道了。”
这一声叹息,意味深长。
贺时年知道,纳永江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但他不在乎。
中午时分,周建松准时出现在州委大楼。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整个人精神抖擞,宛如出征前的战士。
贺时年将他引入姚时茂办公室。
半小时后,周建松出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秘书长,感谢你!”他紧紧握住贺时年的手,“姚书记对我县的方案非常认可,还当场批示‘值得重点考虑’!”
贺时年微笑:“是你自己做得好。”
“不一样!”周建松摇头,“如果没有你及时呈报,这份材料可能就被压在档案室了。你是我的贵人!”
贺时年摆手:“别这么说,我们都是为工作。”
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单,他算是彻底得罪了纳永江。
下午,贺时年正在整理文件,手机震动。
是一条微信。
发信人:唐孝林。
“时年同志,今晚的饭局,我已知晓。七点,金鼎阁,我准时到。”
简短,克制,却又透着一股默契。
贺时年回复:“收到。”
两个字,风轻云淡。
傍晚六点半,贺时年提前抵达金鼎阁。
包厢内,水晶灯璀璨,檀香袅袅。
七点整,唐孝林 arrive,一身灰色中山装,沉稳大气。
五分钟后,石达海 arrive,西装革履,满脸堆笑。
三人落座,寒暄几句,酒菜上桌。
贺时年举杯:“今天这顿饭,纯粹私人聚会,不谈工作,只为交情。”
两人齐声道:“敬秘书长!”
酒过三巡,气氛渐暖。
石达海开始切入正题:“唐书记,实不相瞒,我对你们开发区那块地,真是心仪已久。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唐孝林微微一笑:“哪块地?”
“就是靠近高新园B区,那片三百亩的工业储备用地。”
唐孝林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那块地啊……目前已经有三家国企在谈,省里也有意向优先支持本土龙头企业。”
石达海脸色微变。
贺时年不动声色,夹了一筷子菜。
“不过嘛……”唐孝林话锋一转,“如果企业资质过硬,项目前景好,能带动就业和税收,也不是完全没有操作空间。”
石达海眼睛一亮:“我们公司计划投资五个亿,建设智能装备制造基地,预计年产值超十亿,纳税八千万以上,解决本地就业五百人!”
“哦?”唐孝林看向贺时年,“秘书长怎么看?”
贺时年一笑:“我是外行,不懂生意。但我相信,只要是真心实意为地方发展做贡献的企业,都应该得到支持。”
唐孝林点点头:“说得好。这样吧,下周我让开发区管委会组织一次招商推介会,你来参加,公开竞标,公平竞争,如何?”
石达海大喜:“太好了!谢谢唐书记!”
贺时年举杯:“恭喜达海,前途无量。”
三人碰杯,笑声满堂。
饭后,唐孝林单独留下贺时年。
“时年,你那位朋友,可靠吗?”他低声问。
“可靠。”贺时年答,“他虽然做生意,但从不违法乱纪,也不搞歪门邪道。这些年,他还资助了十几个贫困学生。”
唐孝林点头:“那就好。姚书记最近常提‘亲清政商关系’,既要亲近,也要清白。你能把握住这个度,很难得。”
贺时年认真道:“我一直记得您的提醒。”
唐孝林拍拍他肩膀:“好好干。你这条路,才刚开始。”
送走两人,贺时年独自走在夜色中。
手机震动。
是姚时茂的短信。
“今天的事,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十个字,重若千钧。
贺时年仰头望天,星空浩瀚。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仰望权力的人。
他正在,一步步,问鼎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