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汉军开会的同时,南阳城中也在举行军议。
不开不行,今日大战对于汉军来说自然是大胜,但是对于宋军来说,那就是伤亡惨重了,各部将领哪怕是为了商议前途,也要碰个头商议一下的。
而且伤亡远远不等于减员。
莫忘了,虽然杜彦在关键时刻收起了吊桥,放下了千斤闸,没有让汉军直接冲进来,却也导致了大量宋军溃军无法进城,只能绕城而走。
在夜色降临之后,有些许军被接应到了城中,但与今日出战的宋军相比,简直可以算是九牛一毛。
坐在军议首位的乃是王宣,这位襄樊大军右军统制官自从孤身北上以来遭遇的都是这般惨败的局面。
而且诡异的是,在大战结束,损兵折将之后,往往又是他的等级最高,使得王宣连躲都没处躲,只能硬着头皮来主持军议。
与誓师出兵时相比,府衙中已经少了许多人,除了王宣、杜彦、张成、王建、史文俊几名正经统制官之外,就剩下三名副统制外加十几名统领官了。
军议虽然已经开始了,但几乎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苍白,在明暗交错的烛火光芒中低头沉默。
王宣等了半晌后方才出言:“今日......明日............今后该如何,且议一议吧。”
见依旧没人回应,王宣声音拔高:“你们各自找了多少兵马......不会已经丧胆到这种地步,连数数都不会了吧?”
片刻之后,火光照耀不到的暗处终于有人率先发言:“俺这里找了三百五十二个......”
随着此人出言,其余人也纷纷跟上,只不过有人数的仔细,有人只能说个大概。
“也就是说,我军合计三万余众,如今只有五千多人回城了?”
王宣只觉得从声音到灵魂都在颤抖,双手更是剧烈抽动起来,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
杜彦艰涩开口:“汉军兵少,不会有这么大的战果,大多数......大多数儿郎还是在城外,他们应该顺着白河向南逃......”
说到一半,杜彦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从军事的角度上来说,溃散的军队与被全歼差不了多少,只要不能立即收找起来,重新整编,那么,这支军的存在就不在双方军事指挥官的考虑之中了。
府衙厅堂之中,又是一阵沉默,似乎还有人发出隐隐约约的抽泣之声。
史文俊不仅仅是声音有些打颤,就连牙关都互相碰撞:“还有大炮,陆相公送来的六门大炮......全都扔外边了......六门大炮......该如何向陆相公交待?”
张成却是唯一显得冷静之人,不过双眼中的赤红依旧暴露了不平静的心情:“小史,你倒不用担心那些大炮会被用来攻城。
汉军很有可能看不上它们,今日他们用的那些火器......那真的是火器吗?或者说是那大郎果真是刘氏的种?有他祖宗光武帝召来陨石的本事?!当日光武帝召来的陨石,是不是就砸在南阳了?!”
张成明显是读过书,却也明显是没读明白,再加上今日受的刺激确实是太大了,以至于竟有些胡言乱语起来。
不过厅堂中的众将皆是大老粗,闻言不止没人出言呵斥,反而各自犹疑琢磨,仿佛是果真窥到一丝天机一般。
王建无奈出言:“张老将军所言差矣,这明显是汉军又整出来的新式火器。
从南侧空中飞来又爆炸的炮弹,本质上应该与元日时所放的烟花差不多,只不过威力更大,在人群里炸开罢了。
我们在大营西侧遇到的火器方才是神鬼莫测,我只是遥遥看了一眼就被军裹挟了退下来了。
不过只是这一眼就能看明白,汉军应该是将大炮缩小到每个人可以举起的程度,然后弹丸也缩小到拇指盖大小,人手一根小火炮来打我军。
我军精锐重甲步卒一击即倒,根本摸不到边......唉,若大宋真的亡国,可能就要亡在此物上。”
若是在平日军议中,有人敢说亡国之言,肯定会被群起而攻,不过宋军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些许繁文缛节已经没用了。
换句话说,这些在一线征战的武人全都得思量一个问题。
大宋是不是真的要亡了?
王宣连连摇头,强行将这副景象扔在脑后:“不说这些了,我意明日就全军撤回襄阳,你们可还有其余说法?”
杜彦颓然摇头:“这些话我前些时日就跟陈都统说过,我再当众说一次。”
杜彦抬头环顾,沉声说道:“撤军最好的时间就是在还有反攻余力之时,若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反而要据城死守,拼死一搏的。”
厅堂中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还是王宣咬牙以对:“若是不撤军,那就要将城中战船都烧掉!彻底断了后路方才可以!老杜,真要如此做吗?”
杜彦嘴唇颤抖,张口欲言数次,却终究说不出话来。
张成艰难出言:“王将军,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你也不用拿言语挤兑小杜………………”
王宣猛然转头,恶狠狠的盯着张成:“张老将军,我何时有过虚言?!我现在说的乃是实话,若全军真的要在南阳死守,让那大郎看一看咱们的忠肝义胆,我立即下令将船全都烧了,就在水门内烧!直接将内渡全都堵
了!如何?”
在王宣的陡然作色之下,厅堂之中一时寂静。
杜彦径直站起,似乎想要号召一些什么,却在见到众将纷纷躲避其目光后,颓然坐下。低头思片刻后,其人又不死心,复又站起。
如是者三,杜彦终于在长叹一声后掩面坐回到位子上,再无一言。
“那就撤军!明日清晨,全军撤退,全都上船,沿着白水撤退。南阳、穰城、泌阳全都不要了!回襄阳,能回多少人就回多少!”
王宣下定了决心,然而这番决心却使得诸将俱是慌乱,同样没有起到一呼百应的效果。
王宣见状,干脆学着杜彦同样掩面:“你们到底是要作甚,难道要投降吗?若是真的要投降也请说出来,如今境况谁也不会杀谁,也请看在同袍一场的份上不要火并,好聚好散如何?”
这话不说还好,可一旦摆在光明正大之下,所有人复又有些紧张,不仅面面相觑,更是在片刻之后互相戒备起来。
杜彦放下捂脸的手,左右扫了一下,咬牙说道:“不管这么多了,明日清晨烧毁仓城,全军在内渡登船,一起南归!”
王建立即反对:“不可,哪怕将仓城中的粮食财帛分给城中百姓也不可烧毁,你们不知道北边那个天子最忌讳虐民之举吗?这可是整个汝、唐、邓三州聚集起来的秋粮,若是烧了,会遭天谴的!”
“你还在乎这个?”
“我不在乎。”王建挥手说道,语气激烈:“但咱们得替那些没有入城的弟兄,还有被俘的袍泽考虑。你们就说若是做了此事,北面天子会不会杀这些人来泄愤?!”
直到这时,府衙中气氛方才有些许热烈,颇有轰然之态。
而几名统制官同样表情各异。
张成死死盯着王建片刻后,方才若无其事地转头。
史文俊只是看着王宣,似乎在等对方说些什么。
而王宣与杜彦二人则是更加颓然,只是对视一眼就各自低头不语。
一番军议就这么不尴不尬的结束了,一众宋军将领所作出的唯一决定就是回营各自准备,鼓舞士气,等到第二日一起坐船南下襄阳。
换句话来说,就是要彻底放弃北伐成果,宋国要龟缩回襄樊防线以应对北方大汉威胁。
至此,宋国三路兵马全都失利,正式结束扩张期。
当然,任何一件重大历史事件,无论其历史意义还是政治影响都得在几十年后才能盖棺定论。
如今说这些确实是为时过早。
宋军军议结束之后,厅堂中只剩下王宣与杜彦,两人皆是瘫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直到有两支烛火熄灭之后,杜彦方才说道:“军中已经不稳当了。”
王宣依旧做掩面姿态:“经历如此大败,如何还能稳当?只不过我却是没想到统制官这一级竟然这么快就不稳了。”
杜彦连连摇头叹气:“王建......王建......如何会是他?”
“如何不能是他?他是直面汉军火器之人,嘿,听着那些火器样子像是竹火枪,为何大宋有这些东西,却没人推陈出新呢?!”王宣连连摇头,音调有些变化:“他既然正面看到铁火枪,又如何不能丧志丧胆?”
杜彦沉默半晌,言语艰难无比:“要不要处置了他?”
王宣连连摇头:“处置?且不说如今是谁处置谁,若真的有人动手,那城中可就真的要爆发乱战了。
到时候也不用汉军攻城,咱们自相残杀就要杀光了!
就如刚刚所言,此战所有人都尽力了,对得起天地良心朝廷陛下,竟还是这般结果非战之罪,谁想投过去......就投过去吧。总还是能给大军撤退拖延一些时间的。”
王宣话声刚落,只见一名亲兵急匆匆的赶来:“太尉,王建王统制带着二百多兵马强行入了仓城,并将其余人都驱逐出来,孙二哥让我来请将令,该如何处置?”
王宣似乎是充耳未闻,只是依旧掩面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