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阿嚏!”
毕再遇打了两个喷嚏之后,在一处巨大的帐篷前有些踟蹰,引得他身前身后的飞虎军甲士纷纷侧目,不知道这位连皇宫都敢闯的天子心腹爱将要闹什么事端。
“将军,秋后风寒,要不要回营歇息。”
毕再遇有些烦躁的摆了摆手,一张年轻的俊脸在火把映照下时明时暗,片刻之后,他方才对刚刚出言的亲兵说道:“赵三哥,你骗过人吗?”
赵三愣了愣,随后笑道:“少将军有问,俺不敢不答。这世界上谁没撒过谎呢?”
毕再遇点头,将半张脸隐于火把所映照的黑暗之处:“那你有没有对一位你十分敬重之人撒过谎?”
“......也是有的吧,俺记得小时候对族中太爷说俺要好好读书,结果现在大字不识几个………………”
“呃,我说的不是这个。就比如你十分敬重之人,他在做一件自认为对的事情,而你却知道,那件事是错的。
你想拦住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撒谎去骗他,你会去做吗?”
赵三闻言呆愣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再遇见状只能叹气,使劲搓了搓脸后,终于横下一条心,走入了大帐之中。
“陈叔,好久不见。”
此处大帐乃是关押此战俘虏宋军军官之所在,其中几人伤势颇为严重,此时已经被随军医生处理完毕,正在护士的照料下休息。
陈敏身上没有伤,因此对于他的看管是最严的,直接被绑在了大帐中央的立柱上。
陈敏缓缓抬头,认出面前之人乃是五六年未见的毕再遇后,当即大怒,却又担心吵到那些刚刚入睡的伤员,还是压低了声音:“毕大郎!你父亲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竟然背宋从贼,不知道该作何想法?!”
毕再遇早就知道陈敏会有这么一问,不过他追随刘淮北伐多年,心思早就犹如铁石,闻言径直摇头:“父亲的志向乃是恢复中原,如今他的在天之灵看到金国已灭,中原已复,唯有高兴而已。”
陈敏闻言愈加愤怒,终于忍耐不住,奋力嘶吼出声:“毕大郎!你父亲乃是大宋的忠臣,为大宋天下而死!而你却来攻打大宋,你敢说老毕在天之灵会高兴?!"
陈敏声音巨大,将数名刚刚睡下的伤员警醒起来,纷纷抬头来看毕再遇,待有人认出此人后,帐中复又有些嘈杂之态。
在帐中值夜的军医立即起身,刚要说话,却听得毕再遇缓缓开口,并没有言辞激烈之态,却是问起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陈叔,你说我父亲为何要给我起名‘再遇'?”
陈敏嘿然不语,只是脸色依旧狰狞,奋力挣扎。
毕再遇缓缓说道:“父亲没与我解释过,如今倒也无从问起。
不过我想,如果父亲只想让我谨守臣节,效忠大宋,为何不给我起个诸如“忠孝”、“守国’之类的名字?父亲期许我‘再遇,再遇到什么呢?”
在毕再遇的缓缓叙述中,帐中嘈杂声音渐渐平静。
“说来奇怪,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追寻过此等问题,可在父亲殉国后,尤其在我的两个儿子出生,我在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我总是在想,父亲希望我能再遇到什么呢?
是遇到如岳元帅一般的英雄豪杰?还是遇到如绍兴十一年时可以恢复中原的时机?”
说到这里,毕再遇叹了口气,却颓然摇头:“我终究还是猜不到父亲是怎么想的,可能两者皆不是,也可能两者俱有。但无论如何……………”
毕再遇喘着粗气:“总不可能期望我再遇到如赵构一般的昏君吧?!
现在他娘的是赵构本人当政。陈叔,你的恩主虽然是杨沂中,可终究在虞相公麾下听令。虞相公那般死法,你竟是一点触动都没有吗?”
陈敏哑然。
然而这时候,一个虚弱的声音缓缓从身侧响起:“我认得你,毕大郎.......我认得你………………”
毕再遇循声望去,只见身侧床上,一名浑身上下俱是纱布之人正在缓缓开口。
“你是......朱虎臣朱将军?”
封建时代想要临阵弄死一个重甲士卒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更别说身着双层甲的斗将了。
不过朱虎臣在经历一番搏斗,又被乱军践踏,此时身上伤势还是很重,紧急治疗稳定伤势后甚至都不需要将其捆缚结实。
毕再遇盯着朱虎臣半晌,到最后其人形象与印象中的一人渐渐重合,不由得惊讶开口:“朱将军,不知道俞建修俞将军是何人?”
朱虎臣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小俞是我的外甥,你还能记得他,真是不错。”
毕再遇恍然,所谓外甥随舅,这两人的相貌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但他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沉默半晌,再三摇头叹息:“如何能忘呢?当日巢县之战,龟山之上,我率陈叔的亲卫校刀手突袭完颜阿邻中军,若不是俞将军替我挡了一轮重箭,说不得我已经死了。”
朱虎臣呼吸急促,脸上露出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小俞死得太早了,不知道他今日看到你竟然引外军来攻大宋,该是何等行状?”
“武伯!”出言呵斥的却是陈敏,他脸上露出沉痛之色:“当日军令是我下的,总有不妥,也当是我来受责。今日毕大郎是何行状,与当日小俞乃是两码事。”
朱虎臣粗重喘息了几次之后,终于只能失声落泪。
同样身受重伤的张义夫含糊出声:“老朱,你莫要说这些了,拼死一战却依旧大败,还能说些什么呢?
那个劳什子毕大郎,刘大郎想要怎么处置我们这些人,是想要劝降吗?若是不降该如何?明正典刑的斩杀吗?”
见回到了正题,毕再遇暗中呼了一口气:“我家天子说了,愿意降的,大汉自然欢迎。若是不愿降,也全都要自尽,我家天子也不会杀你们。
天子说了,他对你们......还有相公的前途都有安排,不要做激烈之事,你们愿意为宋国尽忠,早晚会有尽忠的机会。”
陈敏与另一边被捆缚结实的王世显面面相觑,俱是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
就在众多宋国降将沉默无声之时,许存奋力喊道:“你们这些人会妖法!胜之不武!刘大郎就是个大大的妖人!妖人的应诺,如何能信?!”
一名膀阔腰圆的女护士听到此处终于勃然大怒,指着许存破口大骂:“你才是妖人,你全家都是妖人!
你这厮果真不识好歹!若不是陛下强令俺们来治疗你们,俺又如何不去救护他们汉军儿郎,反而在这里?!
要我说,陛下就应该将你们全都扔到白河里喂鱼!”
“阿花!勿要胡言,医者当仁心!”那名年纪较大,形容干瘦的医官呵斥了一句,随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许施主不要动怒,也勿要大喊大叫,你身上的弹片刚刚起出,虽然没有伤及要害,可若想要快些恢复伤口,也需要平心禁欲才行。”
许存身先士卒的结果就是挨了三发铅弹。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许存身上三层重甲有效的形成了防御,一颗铅弹穿过了他的裙甲,打进了他的大腿;第二颗铅弹则是穿过了皮甲、札甲、锁子甲三成盔甲,打进了他的腹部一寸,却未伤到脏器。
而第三颗铅弹最是狠毒,直接打在了许存头盔上。
虽然有头盔保护,许存并没有被直接爆头,但他还是被砸晕,以至于没有逃出生天。
许存不服气是很正常的,在上一刻,他还是气势汹汹胜券在握的知光化军,然后只是听到一阵爆豆子响,就感到浑身一痛,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之时,全身衣甲被扒了个精光不说,麾下精悍勇士也死伤大半,全军更是溃散到底。
这谁能接受得了?
因此许存将这一切全都归咎于汉军有妖法,乃是刘淮用妖法害人。
否则还能如何?
难道还能老老实实承认汉军兵锋锐利,光化军百战精兵竟然到了一触即溃的程度吗?
“许将军,那不是什么妖法,而是火器。”毕再遇诚恳以对:“是一种小型的大炮,可以被人拿在手里的大炮。许将军,战争已经不一样了。”
许存躺在床上,呆愣片刻,突然痛哭失声,泪水如注,以至于嚎啕。
偏偏他的双手都被捆缚在床的两侧,以至于涕泗横流都无法擦拭。
唤作阿花的护士还以为是自己将许存骂哭的,不由得有些讪讪,抽出一条帕子在对方脸上擦拭:“男子汉大老爷们,是个什么?俺爹给金贼当佃户,被抽了两鞭子,刮下二两肉也没有你这般的。
不过也就是阿花不懂军事,不知道许存在哭什么。事实上,这些宋军俘虏们就没有一人是不知兵的,他们在得知许存与王世显两部溃败过程后同样失魂落魄。
军事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战争也不一样了,汉军已经进化成他们想象不到的模样,他们前半辈子的所有战阵上的本事全都成空。
“罢了罢了。”末了,还是陈敏长叹出声:“我是绝对不会投靠刘大郎的,也只愿他能遵从承诺,将我放回大宋,让我继续为大宋尽忠吧。”
毕再遇重重点头,随后起身:“不过你们还得先去北都居住一段时间,待尘埃落定之后,自有说法。
你们放心,我家天子说话算话,从不负人。”
说罢,毕再遇不知道想到了何事,脸上突然有些涨红,所幸帐中光线昏沉,无人发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