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压在南国京城的宫檐之上。风自北岭吹来,带着边境未散的硝烟气息,拂过御花园中那株残梅,枝头最后一片花瓣悄然坠地,无声无息。
苏时锦仍站在原地,指尖微凉。
她知道,这场胜利太过轻易,就像一场精心编织的梦,美得令人不安。江斯年不会死??至少不会如此简单地死去。那一封“遗书”字字泣血,可笔锋转折间却藏着熟悉的克制与算计。那是他留给她的退路,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生门。
她抬手抚上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枚玉佩,是三日前从赵统领密室搜出的信物之一。玉质温润,雕工极细,正面刻着一个“年”字,背面却是巫族图腾。这本不该出现在叛将手中,除非……它是江斯年亲自所赐。
“娘娘?”清风低声唤她,“陛下请您去勤政殿议事。”
她缓缓睁眼,眸光冷冽如霜:“我知道了。”
***
勤政殿内烛火通明,楚君彻正立于沙盘之前,眉宇紧锁。群臣分列两侧,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见她进来,楚君彻立刻迎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来了。刚刚收到最新探报??太子大军确已回撤,但并未返回皇都,而是在云国边境五十里外扎营整顿。更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封锁消息,反而四处宣扬‘先帝驾崩’,似是要为江斯年举丧。”
苏时锦心头一震。
不是“暴毙”,不是“病逝”,而是“驾崩”。
这两个字,只用于正式登基的帝王。
她猛然抬头:“他们……要为他发丧?可他还活着!”
“可若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呢?”楚君彻目光深邃,“一旦军中认定主君已亡,权力真空便会立即出现。太子虽领军在外,可若江斯年的亲信不认其令,他便无法真正掌控军队。这一招,是以死换权。”
苏时锦冷笑一声:“不,这不是他的目的。他是要用自己的‘死’,逼出真正的敌人。”
殿内众人皆是一愣。
她缓步走到沙盘前,指尖轻点东城与云国交界处:“江斯年太了解太子了。他知道太子野心勃勃,却优柔寡断;敢冒险,却不敢担责。所以他故意放出死讯,就是要看谁第一个跳出来抢班夺权。只要有人动作,那就是证据??证明此人早已蓄谋篡位,甚至可能勾结外敌。”
兵部尚书恍然大悟:“所以陛下设此局,并非为了退兵,而是为了肃清内部?”
“正是。”苏时锦声音低沉,“他不需要打赢这一仗,他只需要一个借口,一场混乱,就能名正言顺地清洗异己。而我们……不过是这场棋局中最合适的一枚棋子。”
她说完,抬眼看向楚君彻:“你现在明白了吗?他从未想攻下南国。他要的是借南国之手,完成他无法亲手做的事??让天下人相信他已经死了,从而引蛇出洞。”
楚君彻沉默良久,终是叹道:“好狠的心计。以己身为饵,诱敌深入,再一举歼灭。他把自己当成祭品,也要换来一个干净的朝堂。”
“所以他才甘愿受伤,甘愿被你驱逐,甘愿留下那封充满悔意的遗书。”苏时锦闭了闭眼,“因为他知道,只有我写的信,才会让人信以为真。”
殿内一片寂静。
许久,户部侍郎颤声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若是放任不管,等他肃清内乱、重掌大权,下一个目标会不会还是我们?”
“不会。”苏时锦摇头,“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会动南国。”
“为何?”
“因为他怕我恨他。”她轻声说,语气竟有些许疲惫,“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平安。哪怕背负千古骂名,哪怕永世不得翻身,他也一定要让我活在这片没有战火的天地里。”
她说这话时,眼中并无波澜,可心底却像被什么狠狠剜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少年江斯年站在宫墙之下,仰头望着她窗前的烛光,笑着说:“小锦,将来我要当皇帝,一定让你做皇后。”
那时她笑他痴心妄想。
如今他真的坐上了龙椅,却把皇后的位置空着,把自己埋进了坟墓。
***
三日后,北境传来确切消息:太子因擅自调兵、私通边将、意图谋反等多项罪名,被江斯年旧部联合拘押,押送回京受审。随行十万大军尽数缴械,由忠于先帝的老将接管。而江斯年的灵柩也已启程,由八百黑甲护送,缓缓南归。
百姓跪拜相送,哭声震野。
据说,每到一城,都会举行盛大的祭奠仪式。香火连绵百里,纸钱如雪纷飞。有老臣伏地痛哭,称“陛下仁德,奈何天不假年”;有将士焚甲明志,誓不再起刀兵。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个帝国对亡君的哀悼。
唯有苏时锦知道,那口棺材里,空无一物。
她命人暗中追踪护灵队伍,却发现他们行进路线极其诡异??并非直返皇都,而是绕道西南,进入一处荒无人烟的山谷。更令人震惊的是,当夜山谷中有火光闪烁,似有人影走动,次日清晨再探,却已人去山空。
她终于确认:江斯年还活着,而且已经彻底隐入幕后。
***
一个月后,春寒料峭。
南国边境恢复平静,城门重开,商旅往来如常。林书意父母经调理后身体渐好,一家人在城西置了小院,过起了寻常百姓的生活。清风也被擢升为禁军副统领,日夜守护皇宫安全。
唯有苏时锦,日渐清瘦。
她开始频繁梦见那个雪夜,梦见少年江斯年站在梅树下,手中捧着一支折枝梅花,轻轻放在她窗台上。梦里他说:“小锦,我不求你爱我,只求你记得我。”
醒来时,枕畔湿了一片。
楚君彻察觉她的异样,夜里总会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哄慰:“别想了,他已经走了。这个世界,只剩下我陪你。”
她点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我知道。”
可她心里清楚,有些人即便离去,也永远留在了骨血之中。
***
又过了半月,一封匿名信悄然送入她手中。
信纸泛黄,字迹熟悉至极:
> **小锦:**
>
> 见字如面。
>
> 我知你必能识破我的计谋,也必会因此心寒。可我别无选择。云国积弊已久,太子党羽盘根错节,若我不假死脱身,便永远无法根除祸患。如今大局初定,我也该真正消失了。
>
> 你说希望我做个好人,为国为民。我尽力了。
>
> 这江山,我会交给值得托付之人。至于我自己……或许终将湮没于史册,成为人人唾骂的篡位者、侵略者、疯魔帝王。
>
> 可我不悔。
>
> 唯一遗憾,是未能亲耳听你说一句“保重”。
>
> 若有来生,愿我不生帝王家,不做天子,只做个普通书生,能光明正大地牵你的手,陪你走过十里春风,看过千山暮雪。
>
> 别找我。
>
> 也不要记得我。
>
> 就当我,真的死了吧。
>
> ??年**
信纸滑落,跌入烛火之中,转瞬化为灰烬。
窗外春雨淅沥,打湿了满园新绿。
她站在廊下,望着那株重新抽出嫩芽的梅花,久久未语。
直到一只青鸟衔着一封信掠过屋檐,落在她掌心。
信封上无字,只有一枚干枯的梅花标本,夹在纸间。
她打开,里面只有一行小字:
> “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守着你想要的太平。”
泪水终于滑落。
她仰头望天,雨水混着泪痕流进唇角,咸涩如血。
原来最深的爱,不是占有,不是相守,而是一步步退入黑暗,用自己的毁灭,成全你的光明。
江斯年啊江斯年,你真是这世上最傻、最狠、最不可救药的人。
可偏偏……是我这辈子,最难割舍的劫。
***
三年后,南国风调雨顺,四海升平。
楚君彻励精图治,废苛政、减赋税、修水利、兴学堂,百姓安居乐业,国力日益强盛。苏时锦被册封为皇后,却不涉朝政,只专心整理医典,创办女子书院,教授药理与毒术,门下弟子遍布天下。
民间传颂:“南国有双绝,文有帝,武有后。一人治国,一人救人。”
每逢清明,她都会独自前往北岭一座无名墓前,放下一束白梅。
墓碑无字,唯有一行浅刻:
> “故人长眠于此,生不愿闻其名,死不愿立其碑。”
她每次来,都会带一壶酒,两副杯盏,静静地坐在墓旁,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早。”
“林书意成亲了,嫁给了一个教书先生。”
“清风升了大将军,昨日还在问我,要不要出兵扫荡残余叛党。”
“我没答应。你说得对,战争带来的从来不是和平。”
风吹过山林,簌簌作响,仿佛有人在低语回应。
她笑了笑,斟满一杯酒,轻轻洒在墓前:“今天不说国事了。只喝酒,好吗?”
月光洒落,银辉遍地。
远处传来牧童短笛声,悠扬婉转,像是唱着一首无人知晓的歌谣。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轻声呢喃:“江斯年,我来看你了。”
风停了。
一片花瓣,轻轻落在她肩头。
***
而在千里之外的西域雪山深处,一座隐蔽的庙宇静静矗立。
庙中僧人白衣胜雪,眉目清冷,每日诵经抄佛,不问世事。
小沙弥曾好奇问:“师父,您为何总在夜里画一幅女子的画像?又为何每次画完就烧掉?”
僧人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半晌才道:“因为有些人,只能藏在心里。见不得光,也留不住命。”
小沙弥不懂。
僧人望向南方,目光穿越千山万水,仿佛能看见那一园盛开的梅花。
他低声念了一句,无人听见:
“小锦,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的。”
窗外飞雪漫天,掩住了来路,也掩住了归途。
从此世间,再无江斯年。
唯有风雪中,一缕孤魂,守着一段无果的情,直至白发苍苍,直至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