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的风卷着落叶,吹得人睁不开眼。
庄贵妃一身素白孝衣,未施脂粉,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跪在永寿宫正门前的青石阶上,脊背挺得笔直。大公主跪在她身侧,小小年纪也学着母亲的模样,双手合十,低垂着头,脸上满是惶然与不安。
宫人们围在廊下,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搀扶。
“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贤妃惊得站起身,“冯贵人小产已有多日,陛下亲定死因,内务府也按例办了丧仪,如今再提申冤……岂不是质疑天子决断?”
沈知念缓缓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抚过腹中微微隆起的弧度,眸光沉静如古井。
“她不是为冯贵人申冤。”她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她是冲我来的。”
芙蕖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娘娘,您有孕在身,不宜动怒,更不能受寒。外头风大,奴婢这就让人关上宫门,不让她跪!”
“不必。”沈知念抬手制止,唇角竟浮起一丝冷笑,“让她跪。本宫倒要看看,她能跪到几时。”
她缓缓起身,在菡萏的搀扶下走向窗边,透过雕花木棂望向宫门外那一幕。
庄贵妃的膝盖压在冰冷的石阶上,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肩头微微颤抖,却不肯低头。
??她在赌。
赌南宫玄羽还念旧情,赌帝王尚存一丝仁心,赌天下人仍信“母仪”之德。
可她忘了,如今的永寿宫,不再是那个任人踩踏的冷宫。而她沈知念,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忍让退避的弱女子。
“传话出去。”沈知念转身,语气淡漠,“本宫体恤贵妃姐妹情深,特赐锦垫一张、暖炉一只,另赏热姜汤一碗,送去宫门口。但??永寿宫今日闭门谢客,不见外客。”
“是。”小明子领命而去。
不过片刻,宫门外便有人捧着锦垫、暖炉和姜汤而来,当着众宫人的面恭敬放下,又躬身退下。
这一举一动,皆被无数双眼睛看在眼里。
“瞧见没?皇贵妃多仁厚,连对对手都这般体恤。”
“可不是?贵妃娘娘此举,反倒显得咄咄逼人了。”
“唉,这后宫之争,何时是个头……”
流言如风,悄然四散。
而庄贵妃接过姜汤时,手指微颤,眼中闪过一抹屈辱。
她不要她的施舍!她要的是公道!
可她张了张口,终究没能说出一句重话。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口出怨言,便是“挟冤犯上”,罪加一等。
她只能跪着,以沉默博取同情。
可沈知念早已料到她这一招。
当晚,李常德亲自来报:“娘娘,陛下今日批阅奏折至三更,唯独抽出一份《贵妃请辞表》反复看了三遍,最后搁在一旁,未予批复。”
沈知念正在灯下翻阅医书,闻言只淡淡一笑:“她写请辞表了?倒是聪明,知道以退为进。”
李常德低声道:“可奴才听说,这份表是今早跪拜之后,回宫才写的。分明是算准了陛下会知晓她跪宫门之事,故意为之。”
“当然。”沈知念合上书册,指尖轻点眉心,“她想让陛下觉得,她一个贵妃,为了一位早逝的贵人,不惜自贬身份、冒死请命,何其忠义?何其仁厚?”
她冷笑一声:“可她忘了,冯贵人死时,她可曾掉过一滴泪?可曾去过寿康宫守灵?那时她在哪里?在佛堂里数着佛珠,盘算着如何把孩子抱养过去吧!”
李常德低头不语。
他知道,皇贵妃说得句句在理。
这几日,庄贵妃频频带大公主去养心殿,确实博得了帝王几分怜惜。可今日这一跪,看似悲壮,实则破绽百出。
冯贵人出身寒微,无权无势,死后连追封都没有。如今贵妃突然为她鸣冤,若真是出于仁心,为何不早不晚,偏偏选在皇贵妃孕七个月、即将临盆之际?
Timing 太巧,动机太明。
“娘娘,要不要……做点什么?”李常德试探着问。
“不必。”沈知念靠在软榻上,轻轻揉着腰,“她越闹,陛下越疑。真正聪明的人,从不在风口浪尖争一时长短。”
她闭上眼,低声道:“你只需记住,明日一早,派太医来请平安脉,顺便告诉所有人??本宫昨夜梦见先帝托梦,说宫中有冤魂作祟,需设坛驱邪,三日内不得喧哗哭闹,违者以‘惊扰先灵’论处。”
李常德一怔,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妙啊!这样一来,贵妃娘娘在外头跪着哭诉,就成了‘惊扰先灵’,别说申冤,怕是连跪都不能跪了!”
“正是如此。”沈知念睁开眼,眸光如刃,“我要她跪得体面,却输得彻底。”
……
第二日清晨,永寿宫果然张灯结彩,设起法坛,请来钦天监道士诵经驱邪。钟鼓齐鸣,香烟缭绕,连皇帝都派人送来一道朱批:“准奏,宫中宜静,百官勿扰。”
与此同时,内务府传出话来:因“先灵示警”,宫中禁哀三日,所有哭丧、跪拜、请愿之举,一律视为不敬,严惩不贷。
庄贵妃得知消息时,正准备再次前往永寿宫门前跪拜。
若即急得满头大汗:“娘娘!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刚摆好香案,您这一跪,岂不是成了‘惊扰先灵’?陛下若怪罪下来……”
庄贵妃脸色铁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终于明白??沈知念根本不在乎她跪不跪,哭不哭。她在乎的,是如何把她的行为,变成一场“大不敬”的丑闻!
“她早就等着这一天。”庄贵妃咬牙,“她算准我会出手,所以提前设局,让我步步踏入陷阱!”
若即低声劝道:“娘娘,不如暂且收手?等风头过了再说……”
“收手?”庄贵妃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怒火,“我若现在收手,便是认输!从此后宫人人皆知,我庄氏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懦夫!”
她死死盯着永寿宫方向,声音沙哑:“我不信,陛下真的看不见我的苦心!我不信,他真的会容许一个女人,用装神弄鬼的手段,压制六宫!”
“那就……继续?”若即颤声问。
庄贵妃深吸一口气,毅然道:“备轿。本宫要去慈宁宫,面见太后!”
……
慈宁宫内,太后正倚在贵妃榻上听戏文,神情慵懒。
忽闻通报:“贵妃娘娘求见。”
太后眼皮都没抬:“让她跪着候着。本宫正听得入神。”
一刻钟后,戏文终了,太后才慢悠悠道:“宣。”
庄贵妃步入殿中,行礼如仪,额头已有细汗渗出。
“母后安好。”她声音微颤。
太后瞥她一眼:“怎么?永寿宫门槛太高,进不去,就来找哀家了?”
庄贵妃心头一紧,却仍强撑镇定:“儿臣不敢。只是冯贵人一事,儿臣实在心中难安。她虽位份不高,却是陛下骨肉之母。如今不明不白死去,连个说法都没有,儿臣身为贵妃,统领六宫之责,岂能坐视?”
太后冷笑:“你统领六宫?哀家怎么记得,如今执掌凤印的是皇贵妃沈氏?”
庄贵妃一僵。
“再者。”太后缓缓坐直,“冯贵人小产,太医诊断明确,血崩而亡,与他人无关。陛下已下旨定论,你却三番两次闹事,是想质疑天子英明?还是觉得哀家这个太后,管不了后宫?”
“儿臣绝无此意!”庄贵妃慌忙叩首,“儿臣只是……只是想为无辜亡魂讨一个公道!”
“公道?”太后嗤笑,“你若真讲公道,怎么不去问问那些被冷落、被打死、被悄悄送出宫的宫人?怎么不去为那些被陷害、被毒杀、连尸首都找不到的嫔妃讨说法?偏偏挑这个时候,为一个刚怀两个月的女人闹得天翻地覆?”
她目光如刀:“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是见皇贵妃有孕,怕她生下皇子,动摇你的地位,所以借题发挥,想搅乱局势,趁机夺宠!”
庄贵妃浑身一震,冷汗涔涔而下。
“滚吧。”太后冷冷道,“再有下次,哀家便奏请陛下,褫夺你贵妃之位,让你去清修庵里,好好反省余生!”
“母后!”庄贵妃痛呼,“儿臣一片赤诚……”
“赤诚?”太后打断她,“你若有赤诚,就不会让大公主天天往养心殿跑;你若有赤诚,就不会在冯贵人刚死就盘算抱养;你若有赤诚,就不会今日跪永寿宫,明日告御状!”
她闭上眼,疲惫道:“滚出去。别脏了哀家的眼。”
庄贵妃踉跄退出慈宁宫,一路无言。
回到长春宫,她瘫坐在地,久久不动。
若即端来热茶,轻声道:“娘娘……歇歇吧。”
“我输了。”庄贵妃喃喃,“我真的……输了。”
她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我拼尽全力,想争一点立足之地,可在这宫里,人心比刀还利,手段比毒还狠。我自以为聪明,却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子。”
她抬头看向窗外,阳光刺眼,却照不进她心底半分温暖。
“韫儿呢?”她问。
“在房里描红。”若即答。
庄贵妃缓缓起身,走向女儿寝殿。
大公主听见脚步声,立刻放下笔,跑过来抱住她的腿:“母妃!您去哪儿了?韫儿担心死了!”
庄贵妃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眼泪终于落下。
“对不起……母妃没能保护好你。”她哽咽,“母妃太蠢了,总想着争,争地位,争宠爱,争孩子的未来……可到头来,什么都争不到。”
大公主懵懂地看着她:“母妃不哭……韫儿陪着您。”
庄贵妃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声音轻得像梦:“以后……别再去养心殿了,好不好?母妃不想你卷进这些事里。你只要快快乐乐长大,比什么都强。”
大公主点点头:“只要母妃不难过,韫儿就不去。”
庄贵妃抱着女儿,久久未语。
她终于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有些东西,争不来,也抢不到。唯有守住本心,护住至亲,才能活得长久。
……
而永寿宫内,沈知念听闻庄贵妃被太后斥退,嘴角微扬。
“她总算明白了。”她轻声道,“在这宫里,最怕的不是敌人强大,而是敌人不知死活。”
芙蕖小心翼翼问:“娘娘,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沈知念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抚过脸颊,淡淡道:“静待分娩。等孩子落地,本宫自然会成为这后宫唯一的主。”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至于庄贵妃……留她一条命,让她亲眼看着,我是如何登上后位的。”
……
秋意渐浓,宫墙内外,落叶纷飞。
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然落幕。
可谁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因为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宫门口的长跪,也不在慈宁宫的训斥。
而在那个即将到来的冬日??当新生命啼哭响起的那一刻,谁将成为最终的胜者,尚未可知。
而沈知念站在窗前,手抚隆起的腹部,低声呢喃:“孩子,你要争气。这一局,娘为你布了三年,赌上了性命与良心。你必须赢。”
风过处,帘影轻摇,仿佛回应她的,是一声极轻的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