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妃说的,韫儿都听。只要能让父皇不难过,韫儿什么都愿意做。”
庄贵妃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算计。
她知道,这是一步险棋。
陛下近来心绪不定,朝中风波不断,若贸然让年幼的大公主去养心殿,稍有不慎,便会被视为干涉帝王家事,甚至被扣上“借女邀宠”的帽子。可眼下,她已无路可退。
冯贵人死了,孩子没了。
南宫玄羽膝下皇子虽多,但嫡庶分明,皇贵妃沈知念腹中已有龙胎,若顺利诞下皇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而她身为贵妃,虽位高权重,却始终无子傍身,仅靠一个公主,在后宫之争中终究难以为继。
唯有在陛下心中留下“仁厚慈母、教女有方”的印象,才有可能扭转局势。
更何况??
大公主生性纯善,言语天真,反而最能打动人心。她若能在养心殿多露几次面,陪陛下说说话、读读书,哪怕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描红,也足以在帝王心中种下温情的种子。
庄贵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柔声道:“韫儿乖,明日你去上书房读书,下了课就绕道去养心殿,给父皇请个安,好不好?就说……你想他了。”
大公主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父皇会高兴吗?”
“当然。”庄贵妃微笑,“你是他的长女,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
第二日清晨,阳光洒在宫道青砖上,映出斑驳光影。
大公主穿着藕荷色绣蝶纹的小宫装,头戴珍珠花钿,由乳母和嬷嬷陪着,一路往文华殿走去。她手里还紧紧攥着昨夜亲手画的一幅《百福图》,说是送给父皇的礼物。
到了上书房,几位小皇子已在先生指导下诵读《孝经》。大公主规规矩矩行礼入座,认真听讲,一笔一划临摹字帖,举止端庄得体,引得教习太傅频频颔首。
下学时,她特意整理了衣襟,又让嬷嬷替她重新梳了发髻,才带着贴身宫女往养心殿方向去。
养心殿外,李常德正在廊下候着,见是大公主来了,脸上顿时堆起笑容:“哎哟,我的小公主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李公公。”大公主福了福身,声音清脆如铃,“我想看看父皇,他在忙吗?”
“在呢在呢。”李常德笑眯眯道,“不过陛下刚批完一叠奏折,正歇着喝茶呢。小公主来得巧,奴才这就通报。”
不多时,殿内传来一声低沉却温和的“让她进来”。
大公主提着裙角,轻手轻脚地走入殿中。
南宫玄羽坐在紫檀书案后,一身明黄常服,眉宇间略显疲惫,但见女儿进来,神色微微一松。
“臣女参见父皇,愿父皇圣躬万安。”大公主跪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起来吧。”南宫玄羽放下茶盏,招手道,“到朕身边来。”
大公主起身,走到御案前,仰头望着父亲,眼中满是依恋:“父皇这几日都没去看母妃和韫儿,韫儿想您了。”
南宫玄羽心头一软,伸手将她抱上膝头,轻笑道:“朕日理万机,哪能日日陪你?不过你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我今日下学,想着父皇一定很辛苦,就画了一幅画送给您。”大公主从袖中取出那幅《百福图》,展开在他眼前。
画上是歪歪扭扭的孩童笔触:一轮红日挂在天上,下面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家人手牵着手站在门前,旁边还写着三个大字??“全家福”。
南宫玄羽怔住了。
他看着那幅画,久久未语。
许久,他低声问:“这是……什么?”
“这是韫儿心中的家呀。”大公主指着画中三人,“这个是父皇,这个是母妃,这个是我。我们三个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南宫玄羽喉头微动,眼底掠过一抹极淡的酸涩。
他已有多年未曾体会过这种温情。
自登基以来,权谋倾轧、兄弟相残、后宫争斗,早已将他磨得冷硬如铁。就连对沈知念,他也更多是敬重与占有,而非纯粹的温情。
可此刻,怀中这个小小的人儿,用最稚嫩的声音,说着最简单的话,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了他心口的冰层。
“父皇不喜欢吗?”大公主察觉他的沉默,有些不安地问。
“喜欢。”南宫玄羽终于开口,声音低哑,“父皇很喜欢。”
他将画小心折好,放入袖中,又摸了摸她的头:“以后多来陪陪父皇,知道吗?”
“嗯!”大公主开心地点头,“父皇要是累了,韫儿还可以给您念书、捶背!”
南宫玄羽轻笑出声,连李常德在旁都忍不住低头掩嘴。
这一幕,被守在殿外的暗线飞报永寿宫。
沈知念听完小明子的回禀,指尖轻轻摩挲着银狐毯的流苏,唇角微扬:“庄贵妃倒是打得好算盘。”
菡萏担忧道:“娘娘,大公主如今日日去养心殿,只怕……日后陛下对她越发疼爱,对咱们不利啊。”
沈知念淡淡一笑:“她越是急着争宠,就越显得心浮气躁。陛下是什么人?一眼就能看穿那些刻意为之的‘温情’。”
她顿了顿,眸光渐深:“真正打动陛下的,不是天天跑去献殷勤的女儿,而是那个怀着他骨肉、默默为他安定后宫的妻子。”
芙蕖会意,立刻道:“奴婢这就去吩咐下去,这几日娘娘要静心养胎,闭门谢客,连贤妃那边也不必常走动了。”
“正是如此。”沈知念闭目倚着软榻,“越是风起云涌,越要稳如泰山。别人争破头的东西,本宫偏要让它主动送上门来。”
……
与此同时,法图寺一案仍在发酵。
刑部尚书亲自带队查案,从寺庙藏经阁搜出一封密信,内容语焉不详,只提及“时机已至,当举大事”,落款是一个“澈”字。
朝野哗然。
尽管逆王南宫玄澈已死,但其党羽是否仍有潜伏?醒尘大师是否曾为其提供庇护、传递消息?
百姓之中,有人仍坚信醒尘清白,自发在城东设坛祈福;也有人开始动摇,质疑他平日讲经布道,实为蛊惑人心。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三日后,大理寺呈上供词??据一名被捕的逆王府旧仆交代,他曾亲眼见醒尘大师深夜出入逆王府,与逆王密谈多时!
此言一出,舆论彻底倒向。
连一向信佛的贵妃也闭门不出,再未提起为醒尘求情之事。
庄贵妃得知消息后,在佛堂焚香祷告整夜,次日便病倒了。
人人都道她是悲悯圣僧蒙冤,伤怀过度所致。
只有若即清楚,那一夜,主子烧掉了整整三炷安神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渗出血丝。
因为她知道??
那名“证人”,是她当年安排进逆王府的眼线之一。
如今却被拿来作伪证,栽赃醒尘!
是谁?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若即不敢深想,只悄悄命人加强长春宫戒备,生怕祸水东引。
……
永寿宫内,沈知念正对着铜镜描眉。
镜中美人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即便身怀六甲,依旧风姿绰约。
“娘娘今日气色真好。”芙蕖笑着递上胭脂,“连唐太医都说,胎象稳固,母子平安。”
沈知念抿唇一笑:“本宫自然要好好的。这孩子,可是陛下盼了多年的嫡子。”
话音刚落,外头忽有急促脚步声。
小明子满脸惊惶地冲进来:“娘娘!不好了!法图寺那边……醒尘大师昨夜在狱中自尽了!”
殿内瞬间寂静。
沈知念手中的眉笔“啪”地落地,断成两截。
她缓缓转过头,眼神冷得如同寒潭深处:“你说什么?”
“醒尘大师……昨夜用袈裟绞颈,死在牢房里了!”小明子喘着气,“今早狱卒发现时,人已经凉了。尸体被直接送去火化,连尸检都没做!”
沈知念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窗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良久未语。
死了?
这么快就死了?
不对。
醒尘那样的人,贪生怕死,怎么可能自尽?
分明是灭口!
南宫玄羽动手了。
他不能再让醒尘活着,否则一旦审讯深入,牵扯出她与醒尘之间的私情,整个宫廷都会震动。届时别说后位稳固,连她的性命都难保。
所以必须死。
必须悄无声息地死。
最好是以“畏罪自尽”的方式,堵住所有人的嘴。
沈知念握紧了窗棂,指节泛白。
她早该想到的。
南宫玄羽从来不是仁慈之人。
他对她的宠爱,建立在她“干净”的前提之上。一旦她身上沾染污点,这份宠爱便会瞬间化为利刃。
而现在??
醒尘死了,证据销毁,过往的秘密被永远埋葬。
南宫玄羽既报了仇,又保全了皇室颜面。
一箭双雕。
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人狠狠剜去一块。
那个人,曾是她少女时代唯一的光。
那时她尚未入宫,还是将军府最受宠的嫡女,偶然听醒尘讲经,被他温润如玉的气质所吸引。后来一次次偷偷赴法图寺听讲,两人渐生情愫。
她明知他是僧人,却仍忍不住心动。
他也曾动摇,在月下握住她的手,说:“若我不是出家人,定娶你为妻。”
可最终,她还是嫁给了太子南宫玄羽,成了未来的皇后候选人。
而他,留在了佛门,成了万人敬仰的“圣僧”。
他们再未相见。
直到上辈子,她在冷宫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才从宫人口中得知??
原来醒尘曾多次试图入宫见她,都被南宫玄羽下令拦下。
他还曾写信求陛下开恩,愿舍弃一切官职封号,只求见她一面。
南宫玄羽怒极,将信撕碎,当场下令杖杀送信小沙弥。
那一夜,法图寺钟声长鸣,三日不绝。
而这辈子,她重生归来,本想避开这段孽缘,却没想到命运依旧将他们推向彼此。
只是这一次,她学会了隐藏。
学会了利用。
她不动声色地引导南宫玄羽怀疑醒尘,甚至故意在枕边轻叹:“听说醒尘大师近日频繁出入京郊,不知在忙些什么……”
她知道,南宫玄羽耳目众多,这些话迟早会传入他耳中。
她就是要让他起疑。
她就是要让醒尘死。
因为只有他死了,她的路才能走得更稳。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痛?
“娘娘?”芙蕖小心翼翼地唤她,“您没事吧?”
沈知念深吸一口气,缓缓闭眼:“本宫没事。”
她睁开眼时,已恢复平静如初:“传话下去,本宫要为醒尘大师设斋超度,三日内永寿宫吃素斋、焚长香,为亡魂祈福。”
“是。”芙蕖应下,却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娘娘明明不爱佛事,为何偏偏为一个外臣如此隆重举哀?
只有沈知念自己知道??
这一场斋,不是为了醒尘。
是为了祭奠那个曾经天真、敢爱敢恨的自己。
是为了赎罪。
也是为了提醒自己??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真心可言,唯有权势才是活下去的资本。
……
数日后,朝廷正式下诏:
“法图寺僧醒尘,勾结逆党,图谋不轨,幸得天佑,奸谋败露。醒尘畏罪自尽,不予追究。其余党羽,严加缉拿,以正国法。”
一场风波,就此落幕。
百姓唏嘘不已,渐渐遗忘。
唯有城东一座无人修缮的小庙里,一位老妇每日送来一碗素粥,摆在泥塑佛像前,喃喃道:“大师,您最爱喝这碗莲子粥,老奴给您带来了……”
风吹帘动,佛像嘴角似有笑意,又似泪痕。
……
而此时的皇宫,已悄然进入另一个节奏。
立秋过后,天气渐凉。
永寿宫张灯结彩,因皇贵妃有孕七个月,陛下特许提前布置冬日常用暖阁,并赐下大量珍贵药材、皮毛锦缎。
贤妃带着二公主前来探望,两人坐在暖阁内闲话家常。
“姐姐气色越来越好,连走路都轻快了。”贤妃笑着道,“等孩子落地,必定是个聪慧灵秀的小皇子。”
沈知念浅笑:“妹妹莫要捧杀我,若是生个公主,也一样欢喜。”
“怎会?”贤妃摇头,“我看姐姐这一胎,定是龙凤呈祥的好兆头。”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紧接着,元宝慌张跑进来:“娘娘!不好了!庄贵妃带着大公主,在宫门口跪下了!”
“什么?”沈知念眉头一皱。
“她说……说要为冯贵人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