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北风卷着碎雪扑打宫墙,琉璃瓦上覆了一层薄霜。永寿宫内炭火通明,暖阁中熏着安神的沉水香,沈知念半倚在金丝软榻上,由菡萏轻轻捶着腿。她腹大如鼓,胎动频繁,唐太医日日请脉,皆言“胎气稳固,只待临盆”。
可她知道,越是平静,越藏杀机。
庄贵妃自慈宁宫受辱归来后,便闭门不出,长春宫灯火寥落,连平日里最疼爱的大公主也再未踏入养心殿一步。南宫玄羽曾问起:“那孩子怎的不来陪朕了?”李常德只回:“听说贵妃娘娘病了,大公主日夜侍疾,不得脱身。”帝王沉默片刻,终是挥了挥手,未再多言。
可沈知念清楚,那一声叹息里,藏着的是失望,而非遗忘。
她不怕庄贵妃争,只怕她不争。争了,才显急躁;不争了,反倒让人心生怜悯。如今她退得干脆,仿佛真如太后所言??不过是一场失势后的垂死挣扎,倒叫人觉得她可怜起来。
“可怜?”沈知念冷笑,“在这宫里,谁又真的可怜?不过是输家给自己披上的哀衣罢了。”
她抬手抚过腹部,指尖隔着锦缎感受那小小生命的律动。这孩子,是她重生三载布下的局眼,是她逆天改命的最后一搏。上一世,她在冷宫难产而死,血浸素褥,耳边只听得 newborn 的啼哭被嬷嬷捂住,说是“女婴不祥,不宜入玉牒”。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才知那孩子竟活不过三日,被悄悄埋在乱葬岗。
这一世,她绝不容许重蹈覆辙。
“娘娘,”芙蕖轻步进来,手中捧着一封密笺,“刚从内务府递出来的,今夜子时,东西会送进西六宫侧门。”
沈知念接过,拆开一看,唇角微扬。
是产房布置图。
她早令心腹暗中打通内务府采买太监,在产房所需药材、稳婆人选、甚至热水铜盆的调度上,层层设伏。届时若她生产稍有不顺,便可立刻归咎于“有人蓄意延误”,一举扳倒对手。而最妙的是,这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连皇帝都查无可查??毕竟,谁能想到,连一桶热水的迟来,都能成为夺命的刀?
“传话下去,”她将密笺投入炭盆,火焰腾起,映红她眸底寒光,“稳婆换上我亲自选的那两个,一个曾在冷宫接生过七次死胎,另一个……是我娘亲旧部的女儿。至于药材,全部换成双份备存,明面上交由尚药局查验,暗地里藏入夹层箱匣。”
“是。”芙蕖低应。
“还有,”沈知念缓缓闭眼,“告诉唐太医,若临盆之夜风雪太大,不妨说一句‘此乃天兆,主新君降世’。”
芙蕖心头一震,却不敢多问。她知道,娘娘要的不只是平安诞下皇子,而是??**天命所归**。
……
与此同时,长春宫。
烛火摇曳,映照庄贵妃苍白的脸。她坐在佛龛前,手中捻着一串檀木佛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案上供着三盏长明灯,香炉青烟袅袅,缭绕成雾。
若即立于身后,轻声道:“娘娘,外头说,皇贵妃已开始准备产房,连陛下都亲自过问了两次。”
庄贵妃没说话。
“还有……”若即咬了咬唇,“昨夜有人看见,李常德带着钦天监的人去了东观台,测算星象,说是要为新生儿择吉时。”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她已经赢了,是不是?”
若即垂首:“娘娘……还未到绝境。”
“还没到?”庄贵妃苦笑,“太后厌弃我,陛下冷落我,连韫儿都不敢再去见他。而她呢?身怀龙嗣,母凭子贵,连天都要帮她!你说,我拿什么赢?拿什么争?”
她猛地站起身,一脚踢翻香案,佛像落地碎裂,香灰四溅。
“我不甘心!”她嘶吼,“我庄氏出身世家,才貌双全,凭什么就要被一个将军府庶出之女踩在脚下?凭什么她的孩子就是嫡长,我的女儿就只能仰人鼻息?!”
若即跪下,抱住她的腿:“娘娘!您若倒了,大公主怎么办?您不能冲动啊!”
庄贵妃喘着粗气,泪水终于滚落。
是啊,她不能倒。为了韫儿,她也不能倒。
她缓缓蹲下,拾起碎裂的佛像,轻轻拂去尘土。
“若即,你还记得三年前,我初入宫时说过什么吗?”
若即摇头。
“我说,我要做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让我的孩子,不必看任何人脸色。”她喃喃,“可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尊贵,不是凤冠霞帔,不是万人叩拜,而是??**活着**。”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无波澜。
“从今日起,长春宫闭门谢客,不再参与任何宫宴、祭祀、节庆。你去告诉所有人,本宫身心俱疲,需静修养神,待来年春暖再复出。”
若即怔住:“娘娘,您这是……退隐?”
“不是退隐。”庄贵妃冷笑,“是蛰伏。她想让我认输?好,我认。她想让我消失?好,我藏。可只要我还活着,只要韫儿还活着,这场棋就没结束。”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低语:“沈知念,你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可你忘了??**最怕的不是敌人强大,而是敌人装死**。”
……
冬至前夕,大雪封城。
宫中张灯结彩,预备年节。永寿宫更是热闹非凡,各宫嫔妃纷纷送来贺礼,连一向倨傲的贤妃也亲自登门,送来一对碧玉麒麟,寓意“麟子呈祥”。
沈知念一一收下,笑意温婉,举止端庄。唯有芙蕖看出,她每笑一次,指尖都在微微颤抖??胎位似有不正,唐太医已连施三针调理,仍觉不安。
“娘娘,要不要请钦天监再卜一卦?”芙蕖忧心忡忡。
“不必。”沈知念摇头,“卦象从来不说真话,只有结果能证明一切。”
她抬头望向天际,乌云压顶,雷声隐隐。
她知道,风暴将至。
果然,当夜三更,狂风骤起,电闪雷鸣。一道惊雷劈中紫宸殿飞檐,火光冲天。宫中大乱,禁军出动救火,内务府忙作一团。
而就在此时,永寿宫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娘娘破水了!快请稳婆!快请太医!”
整个皇宫瞬间沸腾。
南宫玄羽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闻讯猛然站起,连龙袍都未披,冒雪直奔永寿宫。沿途宫人跪伏两侧,无人敢抬头。
产房内,灯火通明。沈知念紧咬牙关,冷汗浸透寝衣。两个稳婆来回奔走,唐太医守在门外,面色凝重。
“娘娘,用力!再用力!”老稳婆急呼,“头出来了!再一下!”
沈知念拼尽全力,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后,婴儿啼哭响彻殿宇。
“生了!生了!”众人欢呼,“是个小皇子!六斤八两, 3дoрoв!”
唐太医冲进产房,检查脐带、呼吸、心跳,随即高声宣告:“恭喜陛下!贺喜娘娘!母子平安,天赐麟儿!”
南宫玄羽冲入内室,握住沈知念的手,眼中竟有泪光:“知念,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沈知念虚弱一笑,将襁褓中的婴儿递到他怀中。
那孩子眉目清秀,额心一点朱砂痣,宛如天授。
“陛下,”她轻声道,“臣妾梦见先帝托梦,说此子乃江山之柱,当以‘承’字命名,寓意‘承天继统’。”
南宫玄羽怔住,低头看着怀中稚子,良久,重重点头:“好,就叫南宫承。”
消息传出,举宫欢庆。钦天监立即上表,称“冬至雷动,紫气东来,乃新君降世之兆”。百姓听闻,纷纷焚香祷告,赞其“真命天子”。
唯有长春宫。
庄贵妃立于窗前,望着永寿宫方向冲天的红烛与烟火,久久不动。
“娘娘……”若即低声,“我们……该送贺礼吗?”
庄贵妃缓缓转身,脸上无悲无喜。
“当然要送。”她淡淡道,“送去我那对南海珍珠,说是‘祝小皇子光明如珠,前程似锦’。”
若即愕然:“那是您母亲留给您的遗物……”
“留着做什么?”庄贵妃冷笑,“在这宫里,情义、信物、真心,都是累赘。唯有姿态,才是活下去的资本。”
她坐回镜前,任宫女为她梳发,声音轻得像风:“告诉所有人,本宫因风雪受寒,未能亲往道贺,心中愧疚万分。明日必携大公主登门请安。”
若即欲言又止。
她知道,娘娘这是在低头,可低头的背后,是更深的筹谋。
……
三日后,沈知念产后初愈,正式接受六宫朝贺。
永寿宫设宴,群芳毕至。沈知念凤冠霞帔,怀抱皇子,端坐主位,宛如真正皇后。
庄贵妃率长春宫众人前来,行礼恭谨,献上贺仪,言辞谦卑。南宫玄羽瞥了她一眼,未置一词。
唯有沈知念,含笑扶她起身:“姐姐何必如此多礼?你我姐妹多年,何须拘束。”
庄贵妃低头:“妹妹如今母凭子贵,臣妾自当敬重。”
一句话,说得满座皆惊。
她竟自称“臣妾”!
这是彻底认输的信号。
可沈知念只是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直到夜深宴散,她独自立于廊下,望着残雪映月,才轻声问芙蕖:“她今日,可有异样?”
芙蕖摇头:“言行规矩,毫无破绽。”
沈知念却笑了:“越是完美,越不真实。她若真认输,就不会送那对珍珠。”
“为何?”芙蕖不解。
“因为那对珍珠,”沈知念望着远处长春宫的方向,眸光幽深,“是当年先帝赐给她父亲的定情信物,象征‘忠贞不二’。她送这个,是在提醒我??**她从未真正臣服**。”
她顿了顿,低语:“她在等,等一个我能倒下的机会。”
芙蕖心头一凛。
“所以呢?”她颤声问。
沈知念收回目光,轻轻抚过臂上金镯,那是南宫玄羽昨夜亲手为她戴上的赏赐。
“那就让她等。”她微笑,“等我正式册后那天,我会亲自告诉她??有些路,一旦走过,就再也回不了头。”
风起,帘动,婴儿在内室轻轻啼哭。
她转身走入暖阁,身影没入灯火深处。
而此刻的长春宫,庄贵妃正握着一枚小小的金锁片,上面刻着“长乐未央”四字。
那是她为韫儿准备的及笄礼,原打算等她嫁给太子时佩戴。
如今,她轻轻将它放入匣中,锁上。
“韫儿,”她低语,“娘不会再逼你走我不想走的路。但你要记住??这宫里的每一步,都是用血铺成的。活得久的人,不是最狠的,而是最能忍的。”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一片寂静中,唯有钟声悠悠,自法图寺旧址传来,仿佛亡魂低语,又似命运回响。
这一局,看似落幕。
实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