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淳城上空的每一寸天幕。风自北方吹来,裹挟着铁锈与枯草的气息,掠过城墙残破的垛口,在断壁间呜咽回响,仿佛无数亡魂低语。整座城池如同一头蛰伏于黑暗中的巨兽,伤痕累累却仍未死去,胸腔中尚存最后一丝倔强的呼吸。
主殿之内,灯火通明,却照不进人心深处那一片幽暗。
顾攸盘膝而坐,背靠龙亢肴肩头,气息微弱如游丝,可眼神依旧锐利如刀锋,直指符贺:“你不必再装了。你以为封锁消息、扣押人质便可掌控局势?可这世间,有些东西压不住??比如真相,比如人心。”
符贺脸色阴沉,手中玉符“啪”地一声断裂,碎屑洒落案前。“好一个顾真人,果然老辣。”他缓缓起身,袍袖翻动间寒意四溢,“竟能借祖师之力留存镜心印,还敢当众揭破庞异之谋……你是想让整个东方都知道,我符氏也在纵容叛逆?”
“不是我想让谁知道。”顾攸冷笑,“是你们自己做的孽,遮不住!庞异勾结乔文鎏,欲借李绛迁之手清洗异己;你符贺默许其行,无非是想坐收渔利。可你们忘了,李绛迁不是蠢货,他若真攻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这个首鼠两端的伪君子!”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吕安猛地站起,怒视符贺:“你竟知情不报?!”
符贺冷眼扫去:“我若早说,你能拦得住他?庞异背后是谁?是魏王!是叶涂济!他们早已结盟,只等这一局引爆乾坤!我若贸然出手,今日死的就不止一个顾攸,而是整座淳城!”
“所以你就任由他陷害忠良?!”吕安拍案而起,声震屋瓦,“那你与叛徒何异?!”
“住口!”一道苍老声音自殿外传来。
虞息心缓步走入,白发飘然,目光如炬。他看也不看符贺,径直走到顾攸身前,伸手探其脉搏,眉头越皱越紧。“你强行催动天养瓮,已伤及神魂本源。”他沉声道,“若不立刻闭关疗伤,三月之内必陨。”
顾攸摇头:“我不走。我不能走。这一战若不在眼前结束,日后便是万劫不复。”
虞息心默然片刻,终是叹息:“你比你父亲更固执。”
“那是因为我比他看得更清。”顾攸咬牙撑起身子,“当年魏帝驾崩,燕国分崩,诸脉割据,表面是权争,实则是有人在幕后操盘。如今庞异之所为,不过是重演旧日悲剧罢了。若我们今日仍选择沉默、妥协、各怀私心……明日,死的就是下一个顾攸,下下一个龙亢肴!”
龙亢肴低喝一声:“够了!你想死也别拉所有人陪你疯!”说着一把将他按住,眼中竟有血光闪动,“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镇族法器’不是称号,是责任!是要护一族周全,而不是逞一时意气,把所有人都拖进火坑!”
顾攸望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凄凉又释然:“你说得对……可有时候,唯有赴死之人,才能唤醒那些装睡的人。”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就在此时,一名守卫跌撞冲入,跪地急报:“禀大人!城西三十里发现大军踪迹!旌旗未明,但灵压浩荡,至少有三千精锐,正急速逼近!领军者……似是李绛迁本人!”
“终于来了。”顾攸闭目轻叹。
符贺霍然转身,厉声下令:“关闭四门,启动护城大阵!传令各关守将严阵以待,不得擅自出击!”
“没用的。”纪雁学忽然开口,负手立于窗边,望着远方天际隐隐浮现的金芒,“你们挡不住他。李绛迁不是来谈判的,他是来清算的。他要的不是城池,不是权柄,而是??公道。”
“公道?”符贺讥笑,“他一个被逐出宗门的庶子,也配谈公道?”
“他配。”纪雁学回头,金眸灼灼如燃,“因为他身后站着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洞华祖地的认可,有北帝玄庭的默许,更有千千万万不愿再被欺骗的散修与小族!你们以为这场乱局只是庞异一人之罪?错了。这是整个旧秩序腐朽崩塌的征兆!而李绛迁,正是执刀斩断锁链之人!”
话音未落,天地骤变。
南方天穹裂开一道缝隙,赤金色光芒如天河倾泻,一道身影踏光而来,每一步落下,虚空震荡,星辰隐退。他身穿素白道袍,腰悬青铜古剑,面容冷峻如冰雕雪琢,唯有一双金瞳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怒焰。
正是李绛迁。
他并未驾云,亦未乘舟,而是以肉身横渡虚空,硬生生撕裂空间壁垒,降临于淳城之上!
“轰??”
一声巨响,整座城池剧烈摇晃,护城大阵哀鸣不止,符文寸寸崩解。城墙上修士纷纷吐血倒退,修为稍弱者当场昏厥。
李绛迁立于半空,俯瞰下方,目光如电,穿透层层殿宇,直落主殿之中。
“顾攸。”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雷鸣贯脑,“你还活着?”
顾攸抬头,嘴角溢血,却笑出声来:“我说过……我会等你。”
“很好。”李绛迁点头,随即转向符贺方向,语气陡然转寒,“那么现在,请告诉我??谁该为此付出代价?”
符贺面色剧变,急忙高呼:“殿下且慢!此事另有隐情,庞异虽有过错,但也是为大局计!若此时动手,只会让敌者得利!”
“敌者?”李绛迁冷笑,“你们就是敌人。背叛同族,构陷忠良,妄图挑起内战以谋私利……你们和那些千年前覆灭燕国的奸佞有何区别?”
他抬手,青铜剑缓缓出鞘三寸,刹那间,天地失色,风停雨歇,万物仿佛凝固。
“今日,我便以镇族法器之名,行裁决之事。”他的声音冷漠如霜,“凡涉此事者,不论身份地位,一律问罪。若有阻拦??杀无赦。”
“你敢!”符贺怒吼,“你不过一介流亡之人,岂能擅动刑罚?!”
“我能。”李绛迁淡淡道,“因为祖地已认我为继任守护者,赐我‘承渊印’,掌九关兵符,统御东域诸脉。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那个被驱逐的弃子,而是??李家正统!”
众人骇然。
虞息心仰望天空,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原来他早就得到了祖地承认……这一手,真是漂亮至极。”
庞阕云瘫坐在地,泪流满面地看着父亲:“父亲……我们错了……全都错了……”
庞异嘴唇颤抖,终究未能说出一句话。他知道,这一次,没人能救他了。
李绛迁缓缓降下,落地无声。他一步步走向主殿,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脏之上。当他踏入门槛时,所有人均感窒息,仿佛有一座无形大山压在头顶。
他先至顾攸面前,单膝跪地,行晚辈礼:“叔父,让您受苦了。”
顾攸伸手扶他,声音虚弱却坚定:“起来吧。你能来,我就知道,李家还没亡。”
李绛迁起身,转身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庞异身上:“你,可知罪?”
庞异跪伏于地,颤声道:“属下……一时糊涂,误信谗言,愿领死罪……”
“死罪?”李绛迁冷笑,“你若真想死,反倒便宜了你。我要你活着,亲眼看着你所毁的一切如何重建;我要你沦为奴仆,替每一位因你阴谋而家破人亡的人守墓三十年;我要你每日诵读《忠训录》,直到一字不差,心真正悔改为止!”
庞异浑身剧颤,羞愤欲绝,却又不敢反抗。
“至于你。”李绛迁看向符贺,“纵容叛逆,欺上瞒下,本当废去修为,逐出宗门。念你尚有几分担当,贬为外门执事,十年内不得参议族务。”
符贺低头认罚,面色铁青却无可奈何。
“吕安。”李绛迁又道,“你虽未参与阴谋,但识人不明,监管不力,罚闭关思过三月。”
吕安拱手应下,神色复杂。
最后,他看向龙亢肴:“你护主有功,忠勇可嘉,擢升为左护法,统领新编‘天狱军’,专司清理余党。”
龙亢肴抱拳朗声:“遵命!”
一场风暴,在短短数息之间尘埃落定。
没有人流血,可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威压??那是来自真正主宰者的意志,不容置疑,不可违抗。
翌日清晨,阳光洒落淳城。
城门前竖起一座高台,上书“正法台”三字。庞异披枷戴锁,跪于其上,接受万人唾骂。文书昭告四方,详述其罪,遍及八郡。
而在城外十里,一支黑色骑兵列阵等候。为首者面具覆面,赤瞳冷冽,正是北帝玄庭使者。他远远望着城中景象,低声对身旁副将道:“传令回去??李绛迁已掌权,局势可控。暂缓南下计划,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洞华祖地中,那位白衣女子再次立于湖畔,手中多了一枚金色令牌。
她轻轻将其投入湖心,口中低语:“师兄,你托付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湖面泛起涟漪,隐约浮现一行古字:**“薪火相传,不负初心。”**
数日后,顾攸在龙亢肴护送下进入祖地深处闭关疗伤。临行前,他对李绛迁留下最后一句话:“记住,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眼前。他们在暗处,在历史的阴影里,在每一次看似偶然的动荡背后……你要小心,那个至今未曾露面的人。”
李绛迁点头,目送他远去。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一场清算结束了,另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在这片古老大地上,修仙之路从未止步。它不仅是长生的追求,更是信念的较量,是忠诚与背叛的博弈,是旧秩序崩塌与新纪元崛起的交锋。
李绛迁站在城楼之上,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轻抚腰间青铜剑,低声说道:
“父亲,母亲,祖父……我回来了。”
“这一世,轮到我来守护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