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阕云跪在殿中，双手捧着茶盏，指尖微微发颤。那盏茶尚未递出，便已被绛袍青年抬手止住。金眸微闪，似有流光掠过瞳底，映得整座偏殿忽明忽暗，如同被某种古老阵法悄然牵引。
“不必了。”李绛迁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谷应，直入人心，“你既知我名，便该知我从不受人茶礼??除非那人，真能与我平起平坐。”
庞阕云额角渗出细汗，掌心茶盏几乎握不住。他自幼修道，紫府中期已算天资卓绝，可面对眼前这位看似懒散倚坐的青年，竟生出一种蝼蚁仰望苍龙的窒息感。这不是修为上的压制，而是命格、气运、乃至天地意志的全面倾轧。
“殿下恕罪……晚辈不敢僭越。”他缓缓将茶盏放下，低头时，一缕青丝垂落，竟被无形之力寸寸焚尽，化作灰烬飘散。
殿外风起，卷动檐铃轻响。虞息心立于廊下，目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李绛迁身上，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孩子，比当年更锋利了。”
而此刻主殿之中，气氛却已紧绷至极点。
叶涂济站在符贺身侧，红袍猎猎，神情倨傲。他虽为散修，但此刻却俨然以使节自居，朗声道：“明阳大人，我奉游昭聪之命而来，只为一事??请见顾攸真人一面。”
符贺端坐高位，手中把玩一枚玉符，闻言只是淡淡抬眼：“游昭聪？那个躲在布燥天几十年不敢露头的老鼠？”他冷笑一声，“他也配派人来谈条件？”
“配不配，不在口舌之争。”叶涂济不卑不亢，拱手道，“而在事实。若顾真人尚在人间，何惧一见？若已身陨，又何必遮掩？今日不见，明日李绛迁亲临城下，你们可还能守住这七关？”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变色。
吕安眉头紧锁，低声道：“此人言语狠辣，句句逼宫……游昭聪果然没安好心。”
庞异则面色阴沉，心中翻江倒海。他知道，这一局早已不是简单的营救人质，而是多方势力借势博弈的大棋。顾攸生死未明，但只要他还活着，就是撬动整个东方格局的支点。而如今，这个支点正被人一步步推向悬崖边缘。
“放他进去。”一道清冷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龙亢肴不知何时已立于殿门之前，火焰虚影在其周身流转，双目如炬。他望着符贺，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去带他出来。若他真死了，我也该亲手确认。”
符贺眼神微凝，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准。”
龙亢肴转身离去，步伐沉稳，每一步落下，地面都泛起细微裂痕，仿佛承载不住其体内奔涌的怒意。他知道，乔文鎏不会轻易杀顾攸??那样做只会激起李绛迁的疯狂反扑。但他更清楚，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三炷香后，地底囚牢深处。
铁链叮当作响，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一道身影蜷缩在角落，白衣染血，长发披散，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刀，冷冷盯着走进来的龙亢肴。
“你还活着。”龙亢肴声音沙哑。
顾攸缓缓抬头，嘴角扯出一抹讥笑：“怎么，失望了？以为我会死在你前头？”
“我不是来听你逞强的。”龙亢肴走近几步，蹲下身，低声道，“外面来了人，要见你。叶涂济，游昭聪的人。”
顾攸瞳孔微缩，随即冷笑：“游昭聪？那只老狐狸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想干什么？”
“试探。”龙亢肴道，“也在布局。他想让你出现在众人面前，借此打破僵局，逼迫乔文鎏表态。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找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顾攸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李绛迁呢？”
“已在路上。”龙亢肴沉声道，“最迟明日午时，便可兵临城下。”
顾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有决断：“带我去见他们。”
龙亢肴皱眉：“你受创极重，强行运转灵力，恐伤及本源。”
“本源？”顾攸撑着墙壁缓缓站起，浑身骨骼发出噼啪声响，“若连这点痛都扛不住，还谈什么镇族法器？还谈什么守护李家千年基业？”
他踉跄前行，脚步虚浮却坚定无比。龙亢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依旧像一把出鞘的剑，宁折不弯。
当顾攸被带到主殿时，全场寂静。
叶涂济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满身血污却昂首挺立的身影。他原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俘虏，甚至可能是具尸体，可眼前之人，分明是在用意志支撑着残躯，硬生生走出地狱！
“顾真人！”叶涂济上前一步，声音微颤，“您……还活着！”
顾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还活着。你也看到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叶涂济咬牙，还想说什么，却被符贺冷冷打断：“够了！你目的已达，速速离开！”
“不急。”顾攸忽然开口，目光扫过殿中诸人，最后落在符贺脸上，“既然人都到齐了，有些话，也该说清楚了。”
他一步步走向中央，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在用身体撞击命运的铜墙。
“我知道你们在等什么。”顾攸冷笑道，“等我死，等李绛迁疯，等乔文鎏孤注一掷。你们都想看这场大火烧起来，好从中取利。可你们忘了??我顾攸，从来就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猛然抬手，一道青光自胸口迸发，竟是强行催动本命法宝“天养瓮”！刹那间，整座大殿震荡不已，穹顶符文崩裂，灵气如潮水般向他汇聚！
“你疯了？！”符贺惊怒交加，“你这样会彻底毁掉根基！”
“毁掉又如何？”顾攸狂笑，“只要能让你们看清真相，我这条命，随时可抛！”
青光暴涨，一道虚影自瓮中浮现??赫然是数日前的一幕：庞异与乔文鎏密会于湖心亭，低声商议如何利用顾攸之“死”，诱使李绛迁攻城，从而借其手清除异己！
画面清晰无比，连语气、神态皆纤毫毕现！
“原来如此……”叶涂济脸色煞白，“庞异，你竟敢……”
庞异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顾攸，眼中满是惊骇：“你……你怎么可能留下这道‘镜心印’？！那是只有元婴以上才能施展的秘术！”
“我是不能。”顾攸冷冷道，“但我可以求人帮忙。就在你把我打入地牢那一夜，我以心头精血为引，向洞华祖地传讯，请祖师显灵，助我留存此证。”
众人哗然。
虞息心在殿外听得真切，不由抚须轻叹：“妙啊……顾攸早就算到了今日之局，所以他宁愿被捕，也不反抗。他是用自己的命，做了一枚最关键的棋子。”
而此时，庞异已是面如死灰。
他知道，完了。
这一证一旦传出，别说李绛迁不会放过他，就连吕安、魏王等人也会视其为毒瘤。毕竟，谁愿意跟一个连同族都能出卖的人共事？
“父亲……”庞阕云冲进主殿，看到父亲神色，顿时明白一切，悲声道，“您……为何要这样做？！”
庞异嘴唇颤抖，终究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顾攸替他答道，“因为他怕。他怕李绛迁崛起太快，压过李家其他支脉；他怕我掌握天养瓮后，成为真正的镇族支柱；他更怕，这场乱世之后，再没有他庞氏说话的份！所以他选择背叛，选择投机，选择把自己打扮成‘无奈之举’的忠臣！”
他环视四周，一字一句道：“可你们记住??修仙之路，本就是逆天而行。若连忠诚、信义、担当都丢了，纵然飞升成仙，也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妖魔！”
话音落下，青光消散，顾攸身形一晃，几乎跌倒。龙亢肴连忙扶住他，沉声道：“你已经做到了该做的，剩下的，交给我们。”
顾攸苦笑：“交给你？你们又能如何？李绛迁若来，必是一场血战。而我……怕是撑不到那时候了。”
“你能。”一道声音自殿外传来。
众人转头，只见一位白袍老者缓步走入，手持拂尘，眉目慈和，正是布燥天长老纪雁学。
“你还没资格死。”纪雁学走到顾攸面前，伸手按在其天灵盖上，一股温润灵力缓缓注入，“因为你还有事要做??比如，亲眼看着那些背叛你的人，一个个付出代价。”
顾攸怔住：“你……不是游昭聪的人？”
“我是。”纪雁学微笑，“但我更是燕国旧部。我们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当年魏帝横死，山河破碎，多少忠良含冤而亡？如今局势动荡，正是清算之时。而你，顾攸，你是开启这场清算的钥匙。”
他目光转向叶涂济：“回去告诉游昭聪??顾攸未死，证据已现，庞异败露。接下来，该轮到他们做选择了。”
叶涂济重重点头，转身疾步离去。
殿内一片死寂。
符贺脸色变幻莫测，最终冷哼一声：“你以为这就完了？李绛迁即便来了，也未必敢轻举妄动。毕竟，他身后还有个乔文鎏虎视眈眈！”
“那就让他来。”顾攸靠在龙亢肴肩上，虚弱却坚定地说，“让所有人都来。我要在这淳城之下，堂堂正正地，把所有的阴谋、谎言、背叛，全都撕开给天下人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望月湖畔。
一轮明月高悬，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一座隐于云雾间的浮空洞天??洞华祖地。
一名白衣女子独立崖边，手持玉简，轻声诵读着来自前方的传讯。她听完之后，久久不语，最终将玉简投入湖中，化作点点星光。
“师兄……你看到了吗？”她喃喃道，“顾攸他，终于走出了自己的路。”
湖底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悠远回应，如风过林梢，似梦非梦。
而在北方荒原，一支黑甲骑兵正悄然南下，旌旗之上绣着一只展翅金乌??那是北帝玄庭的标志。
领军者披着重铠，面具覆面，唯有一双赤瞳透出森寒光芒。他抬头望向南方天空，那里，一颗星辰正缓缓升起，光芒刺破夜幕。
“时机到了。”他低语，“这一局，我北帝也要插一手。”
风起云涌，四方皆动。
顾攸虽弱，却已点燃烽火；李绛迁将至，战火将燃；庞异失势，群雄侧目；而那隐藏在幕后已久的真正黑手，也终于开始缓缓出手。
修仙之路，从来不止于长生。
它更是权谋、信念、牺牲与抉择的交织。
而今，风暴已至，无人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