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巡厅?就送了墨水?”
“哦还有这个。”
没等他人回答,康格里夫当即又从纸盒底部抽出一张卡片,纯白色,没有任何纹饰,上面只有一行印刷体的字,“公务所需,敬请笑纳。”也没有落款。
“建议收下,不需回礼?”助手们笔尖停住,示意拟办意见。
“收下呗。”被康格里夫眼神询问的希兰抬起头,“反正可以用。”
这种特供墨水,外面想要收到,价格非常奢侈,作为礼品没什么毛病。
希兰继续拆自己这边的信,下一封是手写的,字迹娟秀,用的是一种淡紫色的香水信纸,这分明是之前因饰演《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女主角而声名大噪的那位学院派刚毕业的女高音,信中极尽仰慕之词,并委婉地询问是否
能“在您方便的时间和地点赐教半小时”。
她读了两遍,把信放进“转交其他部门”的筐里??这一类请求通常是由院线的教学团队进行处理。
门厅另一侧,罗伊和琼正在应付“没法不当面打招呼的”级别的访客,当然,主要是罗伊。
梅拉尔廷审判长和枢机主教黎塞留打扮得比较低调,穿普通神职人员的礼拜服,说话克制且彬彬有礼,但话里话外都在忍不住打探:范宁先生的身体是否无恙,是否会在近期公开露面,在雅努斯大概会得到什么时候,是否会
接受一次教宗陛下的觐见......
罗伊脸上挂着微笑,回答滴水不漏,总之公开行程暂时没有安排。
琼坐在稍远一点的扶手椅上,手里翻着一本乐谱,等教会的人告辞后,提出个建议:“这么下去我们是不是得排个接待时间表了,不同的层级,对应谁去会面,但关键还是要知道他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时间,才好统一安排。”
“昨天我就问过了。”罗伊说道。
“他怎么讲?”
“他说……………”罗伊模仿范宁那种平静中带着疲惫的语气,“你们看着办,实在推不掉的,每天一个小时,我可以见一些人,一个人不要超过十五分钟。”
“意思是他每天只上一小时班”。”琼撇了撇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罗伊叹气,“但我觉得他这次,比丰收艺术节期间其实还好上了那么一点,之前那副样子简直想让人暴揍一顿。”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两人赶忙捂住嘴。
范宁下来得晚了数个小时,看到一楼的情况时嘴角弯了一下。
“这么热闹。”他说。
“这里非常安静,非常。”罗伊纠正道,“不信你去外面门口看看。”
范宁走到筐边,随手拿起几封信翻了翻,动作很慢,手指划过纸页时几乎没有声音。
只是神情倒是很认真,似乎不光是信的内容、胶水标签的内容,就连纸的质感都被详细研究了一番,几分钟后,才把这沓信放回去。
“怎么样?”希兰询问处理的方式。
“可以的。”他说着准备往外走。
“等等,接待时间。”罗伊赶紧提醒,“每天一个小时太短了,不太好排,年末了,多加点班呗,亲爱的范宁大师。”
“那一个小时十五分钟?”范宁以柔和的商量语气问。
“他甚至不肯取个整数。”琼的语气服了。
“那一个小时四十分钟。”范宁虚心接受,诚恳问道,“整吗?”
罗伊反应了几秒钟,短促的音节才从牙齿里挤了出来。
"
范宁的身影从门厅口转了个弯,直接往院落大门走去,但那些在外面排着长队四处打听或与接待人员交涉的社会名流们,似乎就是没认出来,这个说了声“借过”后与其擦肩而过的人,明明就是他们登门的主要目标。
从中午开始,圣珀尔托又下了几场薄雪。
细密的雪粒?敲打着街道橱窗的玻璃,华尔斯坦大街每次都会铺就起一层均匀的白色,逐渐可以留下清晰的脚印。
空气中交织着烤栗子的焦香,热葡萄酒的肉桂、丁香、廉价香粉与湿羊毛大衣的气味,人群聚集处传来混杂着期待与疲惫的嗡嗡声。
彩灯和冬青花环爬满了大街小巷的橱窗与门廊,各处剧院海报换上了喜庆的轻歌剧或豪华的芭蕾舞剧,就连很多出租马车上,都贴上了“916-917”的金色贴纸。
穿行在其中的范宁对每一个人清晰可见,但就像一颗的确处在乐章之内,却听觉不甚显明的中声部音符。
他在商铺挂出“年终大促”的招牌橱窗前,看着机械玩偶在丝绒背景前循环做着鞠躬动作,又负手低头打量起旁边陈列的产自缇雅的水晶酒杯和旁图亚的蕾丝桌布。
他在街头艺人的表演摊位前站了一会,老人裹着缀满补丁的军大衣,脸庞像风干的苹果,演奏着一首利安德勒舞曲??上了年头的风箱用力地呼吸着,带动音筒上的铜钉敲击簧片,发出粗粝却还算准确的声音,几个孩子围着
艺人,模仿舞步,鞋子在石板地上踢踏作响。
“叮咚~”
范宁俯身往琴盒里轻轻扔了两枚银币。
就在银币落入的瞬间,风琴那原本略显机械的节奏,极其微妙地灵动了一瞬,仿佛生锈的齿轮被注入了无形的润滑油。老人手指拨动琴键的力度并未改变,但流淌出的旋律却短暂呈现出一种本不该属于这架破旧乐器的、近乎
室内乐的细腻层次。孩子们的笑声似乎也同步地响亮、清澈了一点。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了眼前的青年两眼,第一眼是因为支持的感激,第二眼则有些诧异,似乎也体会到了刚才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演奏状态变化,当然,音乐很快又回归了它原本粗犷,略带走调的模样。
范宁冲老人竖了个大拇指,随即离开。
其实,范宁并未调用其任何无形之力,他真的只是丢了两枚银币。
而且就在他走后的十分钟,又有另外一位围观的小伙子市民往琴盒里丢了几个便士,于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竟然又再次出现了一瞬。
夜幕降临时,范宁随着人流走到圣城运河边。
这里聚集了许多放烟花的市民,穿着工装的男人小心地点燃“喷泉花”,银白色的火花嘶嘶地向上喷涌;孩子们挥舞着“仙女棒”,在黑暗中画出明亮的圆圈;收入更高一些的家庭则点燃粗大的“罗马烛”,一发发彩球尖啸着升
空,炸成金色或绿色的光伞。
范宁站在人群中间,看着一对年轻情侣,那女孩紧紧捂着耳朵,男孩大笑着点燃引信,烟火冲天的瞬间,两人依偎的身影被照得透亮,脸上洋溢着真实而热烈的快乐。
他的视线又移向运河对岸另一群放烟花的人,再转向更远处桥上的第三群。
不同地点不同人群燃放的烟花,其色彩搭配??尽管是随机的购买??在夜空中竟呈现出一种不自觉的协调感,红色与金色的组合、蓝色与银色的交替,出现的频率和空间分布,似乎隐隐契合着某种悦目的节奏,仿佛有一双
无形的手,在为这幅平民的夜景进行着细微的调色。
“道途’已经开始建立了啊......”
“只是淤泥的沉积,耀质的飘升,还需要一定时间啊......醒时世界的表象,梦境与移涌的意志,人们的五感与潜意识中的灵觉,此刻一切还不是分得那么足够清晰,就像奶瓶中摇匀的悬液………………”
范宁望着黑夜中绽开的焰火,看了很久很久。
他已对新世界献上祝福,盼着一切快快长大,但自己能亲眼看到哪一天呢。之后是能看见还是不能呢。
“先生......”
脚边传来女孩子怯生生的声音。
范宁终于低头,看见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个头不高,小脸冻得通红,灰色围裙口袋里插着十几枝用薄纸包扎的康乃馨和冬青,后面还拉了两首尾相连的小木车,深红的玫瑰、金黄的冬青果枝,以及一些观感异常不错的康
乃馨、雪滴花和刺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