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邈正如一只被火燎了屁股的猴子般在节度使府里乱跑乱窜的时候,程锦已经将数千范阳军集结完毕,将晋城筑起了铜墙铁壁,自己则站在晋城高高的城门上,望着脚下已经兵临城下的黑压压的陇右军。
为首的是陇右军中威名远扬的鬼面将军倪钦,上阵杀敌的时候常以罗刹面具遮面,未交手便足以先令对方惧上三分。
程锦烦躁地踱了几圈,数量悬殊,范阳军又不是在自己的地盘,根本不可能抵挡住如此气势汹汹的陇右军,而一旦陇右军攻破进城,几乎便可以长驱直入进入凉州,安大人对凉州是势在必得的,绝不可能拱手让给死对头哥舒翰。
只是……
程锦怒气冲冲地回头吼了一句:“宋大人为何还没来?”
一名属下瑟瑟缩缩地上前:“已经去请了,怕是……怕是正在四处去寻谢大人……”
“谢文渊!”程锦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这几日听曲看戏喝花酒哪个都没少得了他,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他们二人,现在关键时候却影子都寻不到,真他娘的是个废物!
“谢文渊调进凉州的那些亲兵呢?先给老子调过来抵挡一阵!”
程锦又吼了一嗓子,城下的陇右军仍在源源不断地聚拢,远处混着扬尘,看不大清楚,以他征战沙场这些年的经验,至少超过两万人,而他们此次来河西只带了五千精兵,加上凉州内外的河西军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河西军毛都见不到一根!
“是!是!”下属身子颤了颤,忙策马进了凉州城。
可此时的凉州城,却仿佛变了个样般,正值正午十分,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院子里的牲畜家禽都没了动静,平日里在大街小巷穿梭不息的巡逻军更是影子都瞧不见一个。
宋邈骑着马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见到程锦的亲卫,连滚带爬地翻身下了马:“现在城外是什么情况?”
“回宋大人,足足两万陇右军已经兵临城下,战事一触即发,城将军叫先将城内谢大人的亲兵调过去抵挡,也好为谢大人去城外调边防军争取一些时间……”
“争取他娘的什么时间!你看看就满大街哪有一个人影!”宋邈急赤白脸地踹了那亲卫一脚,又上了马。
方才他就差将节度使府掘地三尺了,除了上官炽与阿曳一老一小在后院优哉游哉地种葡萄,还有个锦瑟哼着曲儿在厨房里烧火做饭,根本就没有其他人!谢文渊竟然跟他玩失踪!显然是早就有计划,一步一步将他们带到了坑里!
只是,安大人明明笃定哥舒翰与傅璟宁已经生了嫌隙,且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否则也不会明知傅璟宁此去南诏就是去送死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又怎么解释?
顾不上去梳理这其中的逻辑,宋邈先快马加鞭赶往晋城。
陇右军此时已经尽数集结完毕,鬼面将军倪钦端坐于马上,程锦明明看不清他的眼,却能清晰地察觉出那势在必得的眼神,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似是也能一举将他燃烧殆尽。
宋邈踉踉跄跄地爬上城楼,望着脚下的大军,冷汗涔涔,声音也打着颤:“陇右军为何会突然袭击凉州……”
“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程锦忧心忡忡地道,“范阳军进驻凉州城虽没有刻意隐匿行踪,可我们并未与河西军起冲突,以哥舒翰谨慎的行事风格,难道不应该先隔岸观火,再做那螳螂捕蝉背后的黄雀,坐收渔翁之利么?怎么会在丝毫不知城内状况的情况下就贸然出兵?”
程锦的一番话倒提醒了宋邈。
哥舒翰确实谨慎,又向来擅长智取,绝不可能在明知范阳军为河西而来,却还未动手的时候出兵我,除非——
除非凉州刺史遇害与谢文渊倒戈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哥舒翰的耳朵里!
宋邈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忍不住晃了晃。
河西原本就是哥舒翰的地盘,只是没想到傅璟宁是个不受他控制的,加之如今在朝堂上他与安禄山势均力敌,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河西收回囊中,绝不会允许河西落入安禄山手中。
所以,这是要破釜沉舟了!
“程、程将军,”宋邈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咱们,咱们怕是被谢文渊那孙子摆了一道!他知道安大人与哥舒翰都对河西势在必得,所以,给咱们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把咱们推出来对付陇右军,自己却躲起来当王八!”
“王八蛋!”程锦一拳打在面前的城墙上,骨节霎时渗出了血。
失了凉州,回范阳也是死,迎面对上去,基本上也是个死,如今才算是对进退两难有了切身的体会。
“宋大人,你是怎么打算的?”
宋邈眯着眼打量着随时准备着破城而入的陇右军,大脑飞速转了起来。
“程将军,凉州与我们而言重要,对他傅璟宁而言更是不能出一点差错,若谢文渊果真如此忠心,他不会看着凉州落入咱们手中,便也看不得它落入哥舒翰手中,”想到此处,宋邈神色反而轻松了起来,“那咱们就开城门,将陇右军迎进凉州城!”
“你疯了!”程锦下意识喊道,“我们范阳军何时主动投降过!”
“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程将军,你是没看到,眼下城内家家户户都闭了门,显然谢文渊早就部署好了的,况且陇右军进城,必定不会伤害百姓,最近的行营在古水县,不过小半日便可抵达,我们大可……”
宋邈附在程锦耳边嘀咕了几句,只叫程锦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
城外的陇右军显然已经没了耐心。
倪钦抬了抬手中的兵器,对身边的侍卫吩咐了几句,那侍卫会意,骑马前行了几步,扬声道:“城上不知是哪位将军?”
程锦挺了挺脊背,探出头去:“范阳军,程锦。”
“原来是程将军,”倪钦显然是听过程锦的名号的,沙哑着声音道,“范阳军,为何会在河西?还是如今的凉州,已经易了主了?”
“将军说笑了,此次范阳军来河西,不过是听说凉州刺史无端遇害,怕凉州一日无主,乱了章法罢了!”
“凉州刺史被害?”
宋邈一怔,瞧着对方的反应,不禁犯起了嘀咕,怎么瞧着都不像是毫不知情的样子?难道他错怪谢文渊了,陇右军本就是有目的、有预谋地来攻占河西的?
“是……”程锦斟酌着道,“谢文渊狼子野心,趁着傅大人不在凉州,杀害了凉州刺史郭从仪,企图将凉州一手把控,此在大唐乃大忌,安大人素闻哥舒大人身体抱恙,便派本将军前来一探究竟,为我大唐铲除奸佞!”
“谢文渊杀了郭从仪?有意思……”倪钦嗤笑一声,摆了摆手,“罢了,不管如何,河西本就属于哥舒大人,安大人一片好心,本将军替哥舒大人心领了,不过,还请安大人莫要将手伸得太长。”
程锦还想说什么,却见宋邈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蹙着眉摇了摇头。
“倪将军说的是,吾等本原本也打算这一两日便返回范阳。”程锦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对手下打了个手势。
很快,晋城城门大开,范阳军尽数撤回了城里,对陇右军让出一条路来。
倪钦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手一挥,率陇右军穿城而过,一路浩浩荡荡,向着凉州的方向而去了。
宋邈松了一口气,程锦却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程将军,陇右军与河西军拼个你死我活之后,咱们再出马也不迟!兵不厌诈,于谢文渊而言,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宋邈的安慰到底是起了点作用,程锦沉这一张脸,将手下的范阳军中大大小小的将官召集起来,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去了。
且说倪钦率着陇右军一进凉州城,就察觉出不对劲来,可除了街上空了些,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大军压城,百姓们怕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躲起来实属正常,可是——
对了,偌大的凉州城,空旷的街道,竟没有一个河西军的身影!
城门大开,几乎是如入无人之境,附近也没有任何埋伏的迹象。
事出反常必有妖!
倪钦翻身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下属,自己则缓步在街上走着。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将军!”方才留在晋城的哨兵一个跟头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将军,方才大军刚离开晋城,范阳军中便有个小卒鬼鬼祟祟朝着古水县的方向去了,小的留了个心眼,将那小卒截下,给将军带了过来。”
倪钦眯了眯眼,看着被绑在后面一匹马上、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士兵。
那哨兵将他拎下来,丢到倪钦脚下。
“你去古水县做什么?”倪钦眯了眯眼,古水县是凉州附近最大的驻军地,他自然是清楚的。
“没、没什么……”那小卒眼神躲闪。
倪钦懒得废话,一把抽出剑来,抵着他的脖子:“本将军不会再问第二遍。”
“我说,我说!”那小卒腿一软,往地上一瘫,身下氤氲出一片水渍,“小的是奉程将军之命去、去给谢大人报信……”
“谢文渊在古水县?”倪钦眸光一冷,好个程锦,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是跟谢文里应外合,要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了!
“岑副将!”
“是,将军!”队伍中站出来一名干干瘦瘦的矮个子。
“你马上带一半人马返回晋城,把程锦手下的兵给本将军灭个干净,一个不留!”
“将军……”岑副将欲言又止,“哥舒大人不是特意叮嘱过,尽量避免与范阳那边的人起冲突……”
“尽量不要,而并非一定不要,你跟我真刀实枪地干,我倪钦还敬你是条汉子,玩阴的,就别怪我鬼面将军手下不留情了!”倪钦恶狠狠地道,“出了事,自然有本将军扛着,你有什么可顾忌的?去!其他人迅速分散开来,将凉州城整个巡视一遍,一旦发现河西军的身影,即刻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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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锦正与宋邈对着凉州舆图商议着军事布防的事项,却突然感觉地面像是微微颤动起来,紧接着,外面突然响起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侍卫一脸惊恐地进来禀报。
“将军,宋大人,陇右军不知为何又折回来了!”
宋邈与程锦对视一眼,刚一出房间,便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陇右军与范阳军俨然已经拼杀在一起了。
“这是怎么回事!”程锦大惊,正瞧见不远处的岑副将,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倪将军何在?我们都已经开了城门,眼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岑副将冷漠了看了一眼程锦,手中的长枪便挥了过来。
程锦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抄起手中的刀,看看挡住了已经到了眼前的长枪。
二人势均力敌,不上不下地僵持在半空中,宋邈随后赶了过来,一看眼前这一幕,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很显然,陇右军这是杀了个回马枪,要赶尽杀绝了!
奈何自己是谋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目光四下游移了一圈,灵光一闪,抄起不知何人掉落的长枪,用尽全力猛地朝着岑副将座下的马蹄拦腰砍了上去,那马吃痛,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径直将岑副将甩了下来。
程锦感激地望了一眼宋邈,趁着岑副将身形尚未稳住,手上一发力,直接借着岑副将手中的长枪将他卡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姓倪的究竟几个意思?你们陇右军就是这样出尔反尔的?”
“出尔反尔的……应该是你们范阳军……才是……”岑副将艰难地道,拼尽了全力想要推开卡到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长枪,奈何体型上实在不占优势,被程锦压得死死的。
“你说什么,你跟我说清楚——”
程锦话音未落,只听“噗”地一声,宋邈赤着一双眼睛,铆足了劲儿,将手中的长枪刺进了岑副将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