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整个京城都在传,渊政王府的老王妃不日便要开一个赏花宴,大红烫金的喜帖纷纷扬扬洒满京城,凡是京中叫得上名号、仍待字闺中的世家贵女几乎都接了帖子,只是静柳眼巴巴在门前等了一天,却不见渊政王府的人来送请柬。
到了晚饭时分,静柳第五次打发小丫鬟去二门上探看消息,林慕果不由摇头道:“不用去看了,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等也等不来。”
静柳深锁眉头:“可是小姐……老王妃素来最是疼您的,王府要办赏花宴,怎么可能不给咱们下帖子?”
林慕果想绣一个梅树缠枝的荷包,奈何粉色的丝线搅成了一团,她只好与飞云一道将丝线重新缠好。只是这乱线便如愁绪一般乱糟糟挤作一团,一时半会儿倒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轻轻叹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接了王府帖子的人那样多,尽是些豆蔻年华、云英未嫁的贵女,与渊政王府倒也算门当户对……”
飞云手上一抖,一团缠好的丝线便咕噜噜滚到地上。她忍不住和静柳对视一眼,急道:“小姐的意思是……”
林慕果弯腰将丝线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若有所思的拨弄两下,无声笑道:“这并非是我的意思,是老王妃的意思罢了……”
飞云和静柳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出言安慰。王沛峰前几日刚在朝中请旨,要昌平帝毁了林慕果与苏荣琛的婚约,老太随后脚就办了一个赏花宴,将满京城的闺秀都请进王府去,外头的人会如何想?赏花宴只不过是个名头罢了,老王妃这是对林慕果心生不满、急着要为苏荣琛重新挑一个可心的王妃呢!这么一来,她若是将林慕果的帖子也送过来,才真正是吃拧了!
半晌,静柳才缓过劲来,她恶狠狠“呸”的一声,愤懑不平道:“什么稀罕地方?真以为我们家小姐乐意去吗?小姐您昨日还说信得过王爷,今日看来,却原来也是个有眼无珠的花心大萝卜!”
飞云却没有静柳那般冲动,她暗自打量着林慕果的神色,自家小姐脸色倒是冷淡,手里却运转如飞,将理好的丝线一缕缕缠起来。这糟心的事似乎只影响了她的脸色,不曾影响她的心情一样。
过了两日,渊政王府开了赏花宴,据说当日王府贵女如云、香风细细,停在王府门前的车马一路排到街口。
在赏花宴上,老王妃特意将自己精心培育的名贵花种搬出来供大家赏玩。席间,她还跟几位看得上眼的娇客促膝长谈,说了好一会子话。据说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等到赏花宴毕,老王妃又单独将刑部尚书裴南褚之女裴秀芬、振国将军朱文宇之女朱锦兰留在禧福堂叙话,直说到掌灯时分,方让贴身的丫鬟好生送出府外。
临走之前,老王妃赏了裴秀芬一个汉白玉刻如意云纹的镯子,赏了朱锦兰一支玉凤朝阙合心簪,两人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退出府来。
第二日,裴秀芬和朱锦兰得赏的消息便一阵风一样传遍京城。飞云本不想拿此事让林慕果烦心,奈何静柳实在嘴快,刚说了两句话便再也忍不住,愤愤的将早上的听闻讲了出来。
林慕果闻言止不住冷笑:“倒是要恭喜老王妃为王爷觅得良人了!”
冷白心中一颤,赶忙跪扑下去:“小姐,老王妃心性宽和,又素来喜欢您,她一定不会这样做的……”
林慕果凄惶道:“喜欢?那也只是从前罢了。现在我被林吟书连累,坏了名声,又怎么赔得起声名赫赫的渊政王爷?想来,王府要退婚也实在是情理之中!”
冷白见她脸上惨然,忍不住急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姐,老王妃定不会因为那些虚妄之事厌弃小姐,这其中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奴婢这就回王府去,回王府问个清楚!”说完,她抽身要走,林慕果却重重在桌上一拍,冷喝道:“不许去!人家已经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我们还上门做什么?故意讨人家的嫌弃么?传我的命令下去,你们谁也不许去王府,若是让我知道了,定不轻饶!”
一屋子丫鬟何曾见过林慕果如此疾言厉色?不由都讷讷噤声,一句也不敢多说。
自从早上得了消息,林慕果一整日都未曾有过笑容。她捡了一卷《本草》临窗而坐,一整日都在看书。
静柳上前奉茶的时候,眼见她手里的那本书看到了最后几页,忍不住有些心疼道:“小姐纵使不高兴,也别如此折磨自个儿……”
林慕果两眼只在书本上,似是十分专注,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抬手又翻了一页过去。静柳知道自己劝不住,只好叹息着退出来。
她端着托盘从书房走出来,心下惦念,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巧飞云从游廊的拐角上走出来,静柳一个不察,便与飞云撞在一起。
最近是多事之秋,飞云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见静柳毛毛躁躁的,忍不住皱了眉低斥道:“走路也不当心么?”
静柳轻叹一声,冲书房那里努努嘴:“小姐坐在那看了一整日的书,我瞧着那本书都要被看完了。她却仍是谁也不理,话也不说,如此下去若是闷出病来可怎么好?”
飞云心思一动:“书都看完了?”
静柳的心思却不在书上,自顾自道:“不如咱们拉着小姐去园子里散散心?看看景儿,听一听鸟叫,或许小姐的心情会好一些?”
飞云似乎想通了什么,脸色也稍微好转了一些:“出去转转也好,看了一整日的书,只怕眼睛都要累坏了。”
两个丫鬟相携着进屋,一起走到窗前,飞云觑着她的脸色,轻声叫了两句,林慕果才回过神来,拧着眉道:“怎么?”
静柳赶忙道:“小姐,园中春光如许,咱们也好久不曾逛园子了,若再不出去走走,岂不辜负?”
林慕果摇头道:“懒得动弹,还不如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一会儿书。”
静柳见她恹恹的,忍不住有些心疼,因而便打起笑脸来盈盈跑上去,拉住林慕果的手道:“小姐只当全是心疼奴婢,您也知道,奴婢最喜欢的便是芙蕖,听闻湖中的芙蕖开了,有满湖清香,奴婢这几日一直闷在饮绿轩,不曾去看,小姐赏个面子可好?”
林慕果翻着书页的手一顿,复又“刺啦”一声将《本草纲目》的最后一页合上:“这才几月份,荷花便开了吗?只怕荷叶都没有长全!”
赏花本就是一个借口,不曾想却被林慕果当场拆穿,静柳只好拉着她得胳膊撒娇道:“哎呀,小姐管的也忒宽了,怎么还不许人家有一朵两朵的早荷先开呢?”她像个小孩子一般拉住林慕果的袖子祈求,模样娇嗔可爱,平素总能逗林慕果一笑。
林慕果无奈,所幸一本书也看完了,只好将书本放下,用手抚了抚衣裙上的褶皱,叹口气道:“那咱们便去看一看!”
静柳和飞云便高兴起来。
主仆三人相携着出了饮绿轩往后院的湖边而去,一路上,静柳时而指着鹅卵石路边那些开得娇艳的鲜花,时而又让林慕果去瞧花枝间两只嬉戏相啄的飞鸟,总之是想尽办法想让她开怀一笑,可林慕果脸上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什么颜色。
走到湖水边,静柳看见有几头硕大的锦鲤浮上水面讨食吃,一只飞虫不经意间落在水面上,只听“哗啦”一响,一头满身金鳞的鱼儿跃将出来,将那不知死活的飞虫生吞入腹。
静柳正要指给林慕果看,飞云却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静柳抬头一看,只见林吟琴正坐在不远的凉亭里喝茶。静柳一张笑脸立刻就冷了下来。
近日正是林慕果困顿之时,那些蜚语流言早就传的每个角落都是,若是此时撞上林吟琴,能从她那里听到什么好话?
飞云悄悄给静柳使了个眼色,静柳心领神会,立时便指着反方向那一丛开得艳丽的山杜鹃喜道:“小姐,那杜鹃花红的似火,竟这样热烈,咱们若不近前看看,岂不可惜?”说着就要拉着她往那边移动。
没想到林吟琴却已经从凉亭里奔出来,搁着数十步的距离远远叫道:“长姐,为何不来亭子里坐坐?”
静柳和飞云心中暗恨,却又情知躲不过去,只得不情愿地半蹲了一下,算是给她行礼。林慕果看着满面含春的林吟琴,忍不住道:“妹妹兴致倒好!”
林吟琴紧赶几步跑到近前,她挑眉看着林慕果,讥诮道:“长姐的气色倒不那么好!这么好的春光倒是辜负了。不过……”她轻轻一笑:“咱们府里春光再好,又怎么比得上渊政王府?听说那日赏花宴极为热闹,老王妃还将亲自培育的名贵牡丹花种摆了出来,倒是让京中的闺秀们叹为观止呢!”若说承平侯世子大婚那日林吟琴还有些成就,那便是借着林吟书毁了林慕果的声誉,更是让御史台的王沛峰请旨罢婚。能够亲眼看着林慕果倒霉,这是林吟琴自入府以来便翘首以盼的事情,如今心愿得偿,又怎么会不借机狠狠踩上两脚?
林慕果自然知道她心中的盘算,因而便冷冷道:“妹妹说的这样热闹,倒像是亲眼得见了一样!”
林吟琴“呵”得一笑:“我自是没有亲眼得见,不过亲眼得见的人还少么?听说还有人亲眼见到了老王妃赏给裴秀芬的玉镯、朱锦兰的玉簪。一个是和田玉刻如意云纹的,一个是玉凤朝阙的合心簪,如意,合心……”她将这两个字在嘴边玩味半晌,才开心地点头道:“想来老王妃对她们很是如意、合心?”
林慕果一张面皮铁青,拳头也狠狠握起:“老王妃对谁如意、合心,并不是你说了算的!”
林吟琴用帕子掩着唇娇俏一笑:“长姐是在自欺欺人吗?老王妃究竟对哪个最如意、合心妹妹自然不知,只不过,总规要在这两个中选一个出来的,长姐该不会以为旁人还有机会?”
她的话说的并不含蓄,几乎是指着林慕果的鼻子告诉她:老王妃属意的渊政王妃必然会是裴秀芬和朱锦兰中的一个,只是无论是她们中的哪一个,也不会是你!
林慕果气得发窘:“你——你——你——”她抖手指着林吟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色渐晚,明媚了一整日的太阳昏昏西沉,唯有西面天空还残余一片金辉,再过不了多久,就连这最后一点子光明也要随着西坠的金乌消逝,到那时,黑夜笼罩,可就见不得一丝太阳的光明了。
林慕果是哭着跑回饮绿轩的,一路上,林家多少下人都见到她掩面痛哭的模样,静柳和飞云暗恨林吟琴一张毒嘴,恨不能冲上去撕了解恨,但是她们终究没有乱了分寸,只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去追林慕果去了。
到了次日,林慕果缺席渊政王府赏花宴,老王妃恩赐玉镯、玉簪,林慕果郁郁不乐的事便传的街知巷闻,而她痛哭着躲回饮绿轩的事更是经过有心人的艺术加工,生生变成了对老王妃心怀怨愤!
渊政王府的婚事大约真的要退掉了!林慕果这个金殿进宝、得皇上赐婚、人人艳羡的端阳郡主一时之间便成为大家可怜的对象。
就连林长庚在林慕果面前也发了好几回脾气,话里话外,尽是指责她不得老王妃青眼。
好在,林慕果虽然成为了众矢之的,京城闺秀避之唯恐不及,但是陈之卉却从头到尾都不曾舍弃她。
事发之后,陈之卉亲自来了饮绿轩两回,或是与她对坐谈心,或是借着请教针线的名义使她在忙碌中暂时忘记伤痛。
陈瑀涵与苏荣珮有些交情,因此,陈之卉便想通过苏荣珮的门路求见渊政王爷,她想亲自问一问:阿果不过是被林吟书牵累,更是世间少有的温婉贤惠女子,到底哪里配不上他?
陈之卉如此重情,倒是让林慕果十分感动,不过她到底拦住了,否则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坠儿因着身份不便过门,但是也托笨笨送了信来安慰。她在信中将苏荣琛大骂一顿,活生生将他骂成一个在世陈世美。
外头闹得那样厉害,宫里头自然也不平静。昌平帝负手立在窗前,眼中似有诡谲的疑云,他看窗外的天色有些阴翳,几片乌云便将大好的春光全部遮住了。
“裴秀芬,朱……朱什么来着?”昌平帝拧着眉,微微侧目看着身后的李全得问。
李全得赶忙往前进了两步,拱起手恭敬道:“回皇上,您问的可是振国将军的女儿么?她闺名叫做朱锦兰。”
昌平帝“哼哼”一笑:“锦?他若与振国将军成了翁婿,可不是锦上添花么?怕只怕,王府贵气太盛,他们祖孙二人压不住!若是步了老王爷的后尘,早早丧命,可就不值了。”语毕,眉眼中冷气森然,帝王气魄显露无疑。
振国将军是一品武职,手中实权在握,若是让朱锦兰进了渊政王府,他只怕是如虎添翼!还有裴秀芬,她的父亲是刑部尚书,而刑部尚书身后还站着一个襄王燕辰墨。若是让裴林两家联姻,多年以来,几位皇子对立制衡的局势将会打破,燕辰墨会脱颖而出。皇子实力过重,必将威胁皇权,这是昌平帝最不愿看到的。
李全得在昌平帝跟前伺候了二十多年,也少见他有这样的表情,心中凛然,脸上却赔笑道:“王爷聪慧、忠义,想来不会走他父王的老路……”他顿了顿,见昌平帝横着眼看过来,赶忙又补充一句:“纵使王爷年轻不懂事,老王妃也会从旁规劝的!”
“老王妃?”昌平帝深深吸一口气:“她老了,脑子也不好了,只怕更加掕不清。朕都还没有收回成命,她便急着开什么赏花宴,想要亲自择一个孙媳妇了。想来,是怕朕悔婚之后,再赐一个破落户?”
李全得便笑眯眯道:“管她的算盘打得多响,也不敢违拗了皇上您的圣旨去!您若是驳了王大人的奏本,管她赏什么如意玉镯、合心玉簪都不管用!”
昌平帝的眼光慢慢抬起,他看着大殿外空寂的院落,偶尔有几个神色庒肃的宫人垂首经过,都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的内心便有极大的满足感:九五至尊,高高在上,这种将全天下掌握在手中的感觉——甚好!
“林家那里有什么动静?”
李全得“哎呦”一声,拍着手掌道:“老王妃不请郡主去赏花宴也就罢了,偏偏还对裴家和朱家的两位小姐另眼相待,郡主刚一得到消息,便哭着跑回了院子,现下,京中都已经传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