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是大王的女儿,大王舍不得她远走。再说,她是我们蒙舍诏的圣女,终身不能有男人的,若莫名其妙与汉人私奔了,不要说大王震怒,神灵也会降下灾祸的。大王有令,你们父子若肯把阿水送还可以不杀,不肯交还阿水,就把你们吊在树上活剥头皮!”这是最后一轮劝降了。其实县令父子早就吓得服帖了,别扭的是阿水,最后一句话,能推他们一把,让他们在赶走阿水的行动上更卖力些。不仅要阿水回来,也要她看清人心险恶,死了再度出走的心。哪里有人真的肯为她赴汤蹈火?这对父子本该杀掉的,但毕竟是大盛朝的官员,不好将事情闹大。
县令体似筛糠,向阿水跪了下来。明明头顶就是彩云缭绕,只差了那么一小截,只要阿水放过他们……
青年彻底傻了,一个纯美如甘泉的少女,怎么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呢?他灵魂出窍,绕顶一周,又清醒过来,发觉父亲已跪了下去,他忽然发现自己并非由多喜欢这个少女,只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那么美好,要求又那么低,还称自己没有家,现成的便宜,简直是一种诱惑,不占白不占,这才起意据为己有的。若要以性命来抵偿自己的一年之贪,那也太不划算了。现今看来,绝对是老天爷设的陷阱。
他拨开少女的手,缓缓跪下,“求你放我父子一条活路……”
阿水还恍惚地追问:“安城怎么办?衣裳怎么办?”
“会有人的……我错了……”他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阿水苦笑,像对着一堆隔夜的篝火灰烬,寂冷下来,懒得看第二眼,连悲伤都没有了。她拍了拍衣服,绕开对她下跪的父子俩,走向自己的族人。
对面的阿盈舒出一口气,旋即又僵住,她看见阿水停在中途一动不动,鼻翼轻扇两下,神情有了改变,从木然变成了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阿盈的从容镇定被打破,她回头喊:“谁受伤了?后退!马上到下风口去!”
三百蛮兵又一次哄乱。有人低头检查自己的脚掌,有人不信任地扫视同伴,恨不得过去扒下别人的兽皮检验伤口有无。
又一个声音恐惧地叫了一个字:“狗!”接着惊叫声便此起彼伏,乱七八糟的队型里有一件东西在众人脚下绊来绊去,踢起来又落下去,再踢起来,最后被不知哪个冒失鬼一脚踢出了人丛,凌空飞去,噗,正落在阿水跟前。
是一只黄狗,刚死的,身体还温,毛发被风吹拂,像睡着了,只是它的肚子再也不会一起一伏。乍一眼,看不出致命伤口所在,只是它双眼之间那丛白毛不是那么白,有一小绺染上了殷红,若是血,也不过一两滴。他们不是怕狗,也不是怕死狗,难道是一两滴狗血把三百蛮兵吓成了这个样子?
阿水低头,看见了狗额上的血迹。阿盈也看见了,她尖叫,用黑蛮语骂了一句“笨蛋”,用白蛮话重复一遍,又改用汉话骂了一次,手中不停,在腰里的竹篓中翻找。里头不知装了多少零碎,稀里哗啦,总摸不到。她背后,蛮兵们悄悄后撤,相互心照不宣,保持了起码的秩序。
阿水对着狗血发了半刻呆,眼神一凛,像从噩梦里惊醒,已换了一种神色。她下巴朝前一抬,却引发了蛮兵最终的放弃。他们丢掉了对军法的敬畏,几乎在阿水抬起下巴的同时转过身大步向后方逃跑。蛮将扯着耳朵上的金环叫喊,依旧无法约束。
阿水望着溃如蚁散的蛮兵,左右扭动了几下脖子。右手伸进裙底,贴着腿侧拔出一柄小刀来。
刀身仅一掌长,两指宽,碧森森,是滇地难觅的好钢打造。刃口更幽蓝更甚,一望可知是淬了剧毒。危险的小刀,盯久了身上似乎也会产生痛觉。
刀是蓝的,眼珠却是红的,瞳仁里都是血色。阿水咬牙切齿,转身对县令父子道:“我恨你们,出尔反尔,没有担当,天塌下来,你们推女人去顶!”慢慢的恨意,每个字都能从心口引出一股血。
县令父子在躲。儿子躲到父亲背后,父亲又钻向儿子身后。一边躲避着步步逼近的毒刃,一边两人起了争执。儿子说自己还年轻,父亲理当把生的希望让给他。父亲说自己是忠孝齐家,儿子万死也要替父亲挡灾厄。他们吓得早就失去了判断力,这么混乱的当口,蛮兵四逃,他们也不是没有机会跑掉的。
阿水却在夫子扭打起来的时候停了步,鄙夷地转身,对着黑蛮祭司阿盈,以胜方才十倍的恨意说道:“我更恨你们,我是中原人,你们却把我困在不毛之地,死了也要埋在这里,化作厉魂也不能还乡……”
中原人……县令父子疑惑起来。看她的样貌,倒确实是蛮地的女子。方才犹豫之中,说起汉话还生硬生涩,动了刀子,居然讲得如吐连珠。
阿水已经把这对父子忘记了,她垂握利刃,一步一步逼向阿盈。蛮将还算镇定,飞起一脚,将惹祸的死狗踢入草丛深处。
阿盈满头大汗,手指在竹篓里飞快翻动,还是没有,索性将竹篓解下,兜底一掀,里头的零碎散落一地,她扒了几下,才捡出一小截深红色的麻绳,一个青铜铃铛。她向蛮将下令:“阿堆,过去把她按住!”
被叫作阿堆的蛮将咧嘴苦笑:“她手里有刀。”
“哪一回没有刀?”阿盈不与他讨价还价,已冲锋陷阵去了。她围着阿水奔跑,起初跑了一个大圈,而后阿水持刀追赶她,大圈就画不起来了,改成了一个又一个密集的小圈,刚刚跑完一个闭合的圈,匕首就到了,她险险躲过,口中呜哩嘛哩念念有词。
蛮将不敢怠慢,丢掉兵器,徒手加入战团去捉阿水。阿水滑溜得像鱼,一边逃脱两人的围堵,一边伺机扎来一刀,两人闪躲连连,阵型就乱得没了章法,圈也跑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