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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祸起不毛瘴烟高

    晨曦下,雾霭飘荡的山林,恍若罩在轻柔的纱帷里。天地万物捂在一团雪似的茧里酣睡,幽谷中的鸟鸣三两声,撩不开。

    滇地有蒙嶲、越析、浪穹、邆赕、施浪及蒙舍六诏。六诏最南端的蒙舍诏,又称作南诏。这里便是南诏北境上的一个巴掌大的小县,唤作腊县。小虽小,若以一支笔将附近山中的白蛮、黑蛮、河蛮部落以及迁来开荒的汉民、流放至此的罪犯聚居地一一勾连起来,就是一个勉强的圆,小小的腊县居然就占住了圆心的位置,经年累月坐在漩涡眼上,想太平也难。

    此时,山岚未去,白茧中的山村已是蠢蠢欲动。村中居住皆是朝廷从中原强迁来的汉民。村边林中,浮出叠叠人影,破雾而来,到了近处,才见是一支蛮人军队。士兵皆身围兽皮,不冠不履,披发文身,披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器。

    三百人的军队悄然显形,抵达了躲在村落中部偏北的一户宅院后,不声不响地展开队列,如一条蛇,阴谋地盘住了猎物。领军的蛮将未下达一声命令,完全按照出发前部署的那般来,全因这猎物太好认,根本不会弄错。

    村中汉民都都模仿当地土著筑起竹楼居住,只有这户人家特立独行,非要把中原的排场搬来,造的是全村唯一一所有围墙的宅邸。

    院门紧闭,一只黄犬正在门前打瞌睡,将耳朵贴在地上,早察觉危险临近,等蛮兵靠近,它便冲着浓雾那头晃动的人影狂吠起来,才叫了一声半,与蛮将并行的一名赤足腰系竹篓的黑衣少女将一个小竹筒举到唇边一吹,将那半声狗叫生生截断。

    屋中的主人或许已经被犬吠惊醒,朦胧里侧耳听听,没了动静,便嘟囔一声,接着翻了一个身,又睡去。可若他留神回味,才会吓出一声冷汗来。为什么狗只叫了一声半,为什么它连最后半声示警都来不及发出来?

    三百双赤足行走在微红的土地上,踩烂了贴着潮湿地皮生长的绿蕨,沙沙,沙沙,像三百条蚕消解着一大张桑叶。

    包围圈已收缩墙根,蛮兵与蛮兵间的空隙容不得最敏捷的兔子逃脱。蛮将终于发了一道命令,顿时四下里扰攘一片,蛮兵们口中嗷嗷直叫,以枪矛敲击藤牌,向主人宣布他们的不请自来。

    村子四角还是静的,其实它已经醒了,只是不敢动弹。村民们扶着竹楼门窗向外窥探,一见是蛮兵来犯,吓得坐在竹片搭成的地板上,再看来敌只冲墙院发作,并不与自己为难,胸中大石落地,捧心回去接着睡,哪还敢多管闲事?

    宅子的主人家终于被惊动了,先跑出一个人来,扒着院门向外窥视,只露出额头与一对惊慌的眼睛,也说不出是什么人。黑衣少女的小吹筒本可以准确无误地将毒针扎入他的眉心,但她没有,她清楚门后之人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只是冲那人扬了扬吹筒。门后的脑袋被烙到一样缩了回去,屁滚尿流,舌头打结。

    “大——大、大大大大……”底下应该是个“人”字吧。此处是腊县县令的衙门兼宅邸,遇到此类突发状况,管家出来探视,然后第一个要禀报的自然是县令“大人”了。

    蛮将轻蔑一笑,耳上金环摇曳,将他的耳垂拽得老长,耳洞也成了一道狭长的缝。他抬臂舞了两下,示意部下可以叫得更卖力些。黑衣少女诘责地看了他一眼,对手羸弱成了这样,欺负他们有什么好得意?蛮将只有无趣地扯一扯金环,发了道短促的命令。

    他们根本没打算从院门冲入,随着这道命令下达,三百蛮兵一齐舞动戈矛,在院墙上凿开了大大小小的豁口,转眼,砖墙轰塌毁尽。蛮兵们跨过残砖,包围圈再度收拢。

    里头就更不堪一击了。因为方才的砖墙,是这座宅院中唯一可做掩体的东西了。此地荒僻,窑砖是稀罕物什,得之不易。迁来的汉民中居然一个会烧砖的都没有,亏得县令大人有先见之明,早听说自己要去的地方连县衙都是竹楼,便在赴任之初在途经蜀郡时买了两车砖,千辛万苦地运过来,圈了一块地,砌起了院墙刚好用罄,公堂与内宅只好因陋就简,就地取材了。他却还不甘心把自己降格到平民百姓的规格上,非要标新立异,致使房屋被委委屈屈造得不伦不类——取山竹破成长竹片,树进泥中排成栅栏以为四壁,顶上盖一张刷过树胶的避水毛毡,这样的屋子既不隔潮又不坚固,只有自认为卓尔不群。不过,他平日也是将门掩了,好似平整干净的外袍底下套了件爬着虱子生满破洞的中衣,自己知道,捂出汗也不好脱下外袍。

    里头那种里外对望都通透的房子,有何防御力可言?蛮兵隔墙放一通箭,就能将里头的人穿成刺猬,扔几个火把来,通风良好的竹笼屋转眼成灰。大概是太容易得手,蛮兵们反而不着急了。黑衣少女对蛮将小声嘀咕一句,蛮将点头,喝令身带伤口的部下退后,余下众人裹好矛头。

    奇怪的命令得到了一丝不苟的执行。蛮兵们解下臂上腰里缠绑的碎布条,将利器锋芒重重裹住。竹片墙后渐有人影闪动,屋中的人在缄默与恐惧中与外头的四面围困对峙。

    黑衣少女高喊:“汉人,把我们蒙舍大王的女儿交出来!把勾引我们蒙舍女人的贼人交出来!”她的汉话还是有板有眼的,一点点生硬是免不了的,即便带了那么一小股蛮话的口音,也不会让人觉得滑稽,反倒怀疑自己说得不对,汉话本来就应该像她那么说的。

    屋里静默了片刻,终于柴门吱呀一开,低头走出来三个人,磨磨蹭蹭,畏畏缩缩,走出五六步就不敢再上前了。

    走在最前的是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白面黑须,着大盛王朝官员服色,官服洗得发白,霉点斑斑,大大折损了县令大人的威严。住在这么潮的地方,石头都生满绿苔,衣服烂光也是迟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