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讶地看着锦书拔出他递过来的匕首,朝他的心口扎下来,他仓促闪避,利刃扎偏了寸许,没中要害。
她松开匕首,看着它没入他的胸膛,有些犹豫地说:“他说,今夜会有贼来偷东西。还会行凶,你不要怪我,是你先亮出凶器的。”
他能想到的,江清酌当然也想到了。他立刻明白自己的行踪还是暴露了,行动先机尽失,江清酌已经来过,早已先入为主地把他说成了入室行凶的贼。她是不认识他的,只是在配合着抓贼而已。他对她完全没有戒心,毫无防备地倒持太阿,请她来要自己的命。他又一次败在江清酌手下了,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
他伸出手,想去抚摸她的脸,她却真当他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不敢被他碰一下,头也不回跑到帐外去了。他捂住心口向外跌撞,这时才后悔自己的莽撞,他死了,还有谁能潜到她身边,传递守云的解药,带她出去?没有了他,她的此生莫非就要悄无生意地凋谢在沧海楼里?他走出幔帐看见妆台上的瓶子里又换上了全新的莲花,正开得得意,浑然不觉花瓣正摇摇欲坠。
江清酌待她是用心的,连残花都舍不得她去面对。像她这样没有昨天的人,能像瓶花一样守得住永远娇颜么,会不会忽然有一天大梦醒来,发现几十年过去,她什么都未经历就苍老了,像夹在书页里的一朵花,透明苍白。她会恨他们么?
他把目光从花转向楼梯口,那里站着他熟悉的老对手。锦书跑到江清酌身旁,低头用一块柔软的丝帕擦拭她手指上那一点点血。
一个体壮如熊的侍卫走上来,换了衣服他也认识,是江清酌的哑奴,他的面容一点也没有改变。那矫健的身姿,似乎对付重伤的他是绰绰有余的。他冷笑,一抖手,一支金光闪闪的峨嵋刺,脱手而出,直扎进哑奴的心口。
“噗”,扎进去了,可是那声音,不对劲。哑奴的脑袋向后一仰,竟像是被不利索的刽子手砍了头,脑袋与脖子被一层韧皮黏连,不容他惊讶,自无头的腔子里钻出一团金色的东西,向他射来,挟风掠过,他防不胜防,只觉得心口一热。
低头看时,胸膛上的匕首消失无踪,热血喷薄而出,房梁上,蹲着一只金毛小猴,提着血红刀刃正向他龇牙。
他终于倒了下去,还好,他输得明白。
江清酌让锦书给地上的人上药包扎,她睁大眼睛:“他不是贼吗?我们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们,为什么要救?”可因为是他的命令,她还是照做了,不甚情愿地草草了事。
金毛小猴又回到了哑奴身体里,听从吩咐,将重伤的刺客扛出园去。
她也不关心刺客的去处和下场。江清酌试探她:“西边的麻烦解决了。高献之刚过玉门关,黑衣大食举兵打下了他的龟兹城,前后夹击。我原想将他活擒来给你看,可他的军队哗变,他如今下落不明。”
她问:“高献之有三个脑袋,长着血盆大口,眼如铜铃?”
江清酌说:“不,他与常人生得一样。”
“那有什么好看?”她有些失望,转去酒格子找酒。
他又说:“守云要走了。滇地南部汉夷杂处,纷争不断,他这个温吞的性子最适合收服蛮人,我让他去那里做一个小县令,你觉得如何?”
让淮南王世子去做一个小县令,栋梁之才劈开做挖耳朵勺,屈待他太过了!可锦书头也不转,随口道:“你说的都是很好的。”
江清酌沉默下来,看着她终于找着了要喝的酒,不忘记斟一盏给他。他接过来,扳住她的下巴,一字一字慢慢地说:“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记得我吗?”
她奇怪地看着他,想也不想,认真答:“我一定会记得啊。”
他相信她会做到,可她承诺的期限不过是一天。若他不再出现,他会和守云、高献之、玉蝴蝶一样被她忘记,抹消得一干二净,丝毫痕迹都不会留下。
眼前的她终于不再用幽怨的眼光看他了,终于能平和顺从地对他了,可她并不爱他。她对他随和,对别人同样随和,只是因为他最常出现,所以显得特别被优待了。她如今与他手底下的偶人也没有了不同,被当成玩具的同时,她也无忧无虑地把一切遇见的人当做她的玩具,全因没有了灵魂。她的柔顺与服从比最激烈的挣扎更让他无奈,她把他逼到了绝地。
他并不想要这样的她。可是,总好过杀了她吧?那就全然没有再见到她的希望了。若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被遗忘也不是最可怕的,没有了金屑酒的她该如何活下去,才是最令他坐立不安的难题。
“若有一天我要死了,你会陪着我吧?”他握住她的肩膀,恳求地问。
她只是笑,不说话了。记住一个人是礼貌,可是陪着一个连名字都叫不上的人去死,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吧?
园外已是隆冬了,在这种时节里上路,任谁都不会觉得方便。幸而守云在胡地住过两年多,安城的冬季他也认为是温和的。目的地又是在四季如春温暖宜人的滇地,越走越远离苦寒,有何不好?即使是调侃一般的小县令帽子,他也觉得很好,与在龟兹城一样能做些脚踏实地的事情,他也很心安。安城并不是他的久居之地。
他披着她留给她的银狐裘,冰天雪地穿着它好像只为了应景,他不是很冷,没有一点缩手缩脚的样子。他身后的一个女子却把全身都罩在层层毛皮里,像一口毛茸茸的钟,她都恨不得顶着被子出来。
他们在园外等了许久,肩头落了稀稀落落一层薄雪,才见到了江清酌。
“我不进去,但钥书想与她的堂妹告别。”守云说。
江清酌掀开女子的风帽,她冷得一激灵,也不敢将帽子拉回去。到底是换了个大夫,医不对症,她的脸在三九天里还发了脓肿,不知道到了滇地她会不会烂成一汪黄水。他是只那么想一想,并不怎样放在心上,他嘲笑说:“不必了吧,她都不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