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认为自己清醒冷静,可是看看被他逼疯的人们,也认为自己很正常呢。
江清酌觉出她肩膀一点一点僵硬,他吻了吻她的唇角,说:“还是有办法的。”说得多好听,还是有办法的,好像在为她出谋划策呢。
她便暂止了胡思乱想,听他说话。
他指了指琉璃盏:“你喝下自己酿的酒,我就放过高献之。”
又来了,她已经中过两次招了。每一回他让她喝酒,都是她生命里的转折。第一次在枫陵镇,喝“醉三日”,她醉了,被他带到华城;第二回,在甘露殿,她喝“醉三年”,醉了,就成了德妃。现在,他想做什么?
“是不是该喝‘醉三生’了?”她明知是计,却不能一下回绝,总要打探一下后果自己是不是承担得起。
“是个好名字。”他从袖子里拈出一个小瓶子,拔开瓶塞,抖三抖,一丛金烟缓缓飘进盏里。金色的粉末那么细,落在酒中竟没有立时沉下去。
她的心先沉下去了。被贬往庐陵的苍月明曾告诉过她的,皇帝要谁死,就赐一杯金屑酒。这是高贵体面的死法,是荣耀的。她正想着要他死,他就先下手了么?她还有些不相信,不过也觉得他是有道理的。
能给她的他已经给了,可惜她不喜欢,她的心已经走到守云那边去了,他再也拿不出什么让她高兴的东西,要留下她只能依靠威胁与恐吓,这会让她怨恨的。她的传奇已经书写完了,她得到的荣耀和宠爱已经超过了当年的沈昭仪。不如就把故事在这里收住,君王心爱的妃子暴病而亡,君王哀恸不已。后世永远不知道真相是怎么一回事,只会记住一个又美又遗憾的传奇罢了。他的梦就没有缺憾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说起来,也是可悲的。不过这倒不必她绞尽脑汁地阴谋杀死他了,反正结果是一样的,她可以脱身了。毕竟是要她的命,她应该借机多争取一些的。
她抬头,用死水一样的调子说:“我喝,你能不能答应几件事?”
“你说说看。”
“不要杀高献之。不要为难守云。不要伤害玉蝴蝶。让羿小姐回家去。不要动宜春侯与他的父母。远在突厥的晴晴,你要照顾好……”她没有扳手指,忽然觉得自己要求得似乎太多了,但毕竟是在交待后事,不能不周全。
“你是不是要我从今后不杀一人?”
“我也顾不了全天下的人,也只有一点私心——我还没有说完,百酿泉我送给你了,若让我叔父来管,迟早有一天招牌要倒掉。你只要让他有事可做就行了,”她是很大方的,反正只是顺水人情,“让钥书走吧,那些偶人能烧的烧,不能烧的砸,都毁了吧。”她不仅释放活囚,死物也得到大赦。她想他把自己忘记干净,人死后有灵,若时时被人念起,总是不能安宁的。她安宁了,他也会得到平静。
他耐心听她说完了,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只是提醒她:“钥书回到家中,只怕不出半年就会烂光。”
他不是吓唬她的,拿锁链锁着,规定钥书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按时服药,才克制了脓肿。她回到家中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嘴,也得不到他的汤药了。禁锢反而成了保护了。
“那就把她交给守云吧,他能照顾好的。”锦书想了想说。
江清酌的嘴角显出一丝讽笑。钥书始终是个替身,他得到了本尊,自然不需要替身。她把替身交给守云,不仅是相信守云的医术,还有另外的心思。
何必珍珠慰寂寥,假的就是假的。看着赝品,才会更渴望得到真品。这种滋味,让守云去尝好了。
他又答应下来。
她又想了一阵,实在没什么好交代了,取盏在手。
江清酌按住了她的手,“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他居然用无比眷恋的声音说,她从来没有听过,“你不会再用这样幽怨的眼睛看着我了,我做的偶人,都没有你的眼睛。”
她的手抖了一下,相信他是要她死了,完全是依依惜别,像即将穿越沙漠的人在羊皮囊里灌满清水。可惜她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还要留下一个粉饰过的美丽故事,隐去了真面目,总是不太甘心。偶人没有她的眼睛,因为他不知道她是爱过他的,后来又不想爱了,却总不能完全收藏好。
她用哽咽的声音说:“我也很怀念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样子。”
“什么时候,什么样子?”
“你已经忘记了么?在万坛金酒坊的仓库里,你的白衣在幽暗里发光,眼神清明专注,像个谪仙,不,更像南极子的鹤童。”她心里忽然一颤。守云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也是丰神俊朗恍如仙人。“那时你看起来那么好,谁站在你边上都会自惭形秽,可后来渐渐地,我就觉得你并没有我想得那么好。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变过,是我把你想得太好。”守云也一样,她还小小地误会过他,守云一直是洁净的,而且在她的心中居然越来越好。这也是她的事,守云没有变过,是一开始她把守云放在了比他低的位置,后来又总在守云身上找他最初的神采。
他的心跟着沉到了底,他是如何一步步在她心里走到面目不堪的地步的,他想不起来。
她点到为止。就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些事情就是死了也没有必要都说出来。她倾杯饮尽,站起来要去床上躺着等死。
他却把她抱紧在怀里。她嘀咕了一声:“反正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看见,没有必要为传奇的完美结局做戏了呀。
“不要离开我。”他喃喃说。
是他叫她去死的。她哪里也不去了,就死在他面前还不行吗?
“你什么都懂,唯不懂怎么对一个人好。”她忍不住还是多嘴一句。
他的金屑酒是温情的,没有让她腹痛如绞,大概也不会七窍流血。迷迷糊糊仙乐飘飘霞光万道,倒是有升仙的幻象了。她伸手去抓开在他脸上虚无的花朵,花朵消失了,她的手指出奇用力,在他的脸上划了一个白道,慢慢泛红,她已经看不见了,完全陷入另一种境地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