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睛,月华落在窗棂上,在幔帐上打了格子。她躺着不动,时光似水带着格子在幔帐上缓慢爬行,她始终想不起自己是谁来。
她觉得无所谓,自己是什么人都可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关系,她好像并没有要紧的事情赶着去做。于是行动就慢悠悠的,像故意一曲拖长了的歌。她从柜子里找出绣着梅花的衣裳来换好,坐在妆台前梳头。头发完全打散了,却是通顺的,不需要用梳子撕扯,梳了一阵就厌了,也懒得绾起来,谁看呢?妆台上也有脂粉,她在手背上涂着玩,不肯敷到脸上去——上了粉还要洗掉,麻烦。
不知道自己是谁,却知道每一种酒摆在哪个格子里。她打开一个酒瓶,品尝着,拎着酒瓶走下楼梯。她在下一层楼梯的尽头站住,她发现一个白衣男子坐在案前翻阅一本本小折子,借着幽暗的烛火,他从案头一侧取过一本本小折子打开,看上几眼,蘸饱了笔,在上头唰唰唰写上几个字,叠在另一侧,娴熟如同厨子分拣菜果。
她呆呆立着看了许久,等他抬起头,向她招招手,她就摇摇摆摆地走过去,虽然她不认识他。
她是不认识他的,哪怕这一夜里知道了他的名字,第二夜醒来还是会忘掉。每次看见他就像生命里第一次相遇。所以他有时会告诉她两人各自的名字,有时候出一下神,也就忘记告诉了。
她坐在他身旁抿着酒,看他一本一本批下去,也不打扰,像小狗安静地伏在主人脚边。有一次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高献之攻下玉门关了。”
她用清亮的眼睛看他,问:“高献之是谁?”那眼睛太清太浅了,眼波转几下,还是空空的。
他把朱笔交给她,问她:“应该怎么批?”
她却用笔在折子上画了一只小猫的脸,没有画胡子,胡子被她添到他脸上去了。一边三道,把他画成了猫,还要在他的一只眼睛上涂一个花猫常有的异色眼圈,笔就被夺走了。他把画了猫头的折子合上,丢到批过的那一头去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他也可以在她脸上画胡子,这才公平。他抹下她肩头的衣服,画了一朵梅花。笔触微凉初到她的肌肤上,她就莫名其妙笑起来。
他忽然把笔也丢掉了,望着她像是生气了。她不应该笑吗?她停了下来,不安地看着他。他忽然把砚台镇纸统统挥到地上,把她放在案头亲吻起来。
脖子上微麻酥痒,她抱着他的脖子,喉间发出了自己也不察觉的呓语。他惊讶地看着她。原来她并非没有感觉的,心无旁骛才能安心享受。从前她的心事重重,不能体会。
他把她抱上楼,放到床上。她扯了他的衣服一阵,气呼呼地问他肩膀上的一个旧咬痕是从哪里来的。
他说:“是你咬的。”
她不依不饶:“我不记得,我没有。”
她连妒忌都会。他笑了,听着她不断追问,耐心地用同一个答案回应。口气不那么确定,她都怀疑他心里有另一个人了。
可是妒忌或者快乐是无法累积的。她睡过一觉,走下楼来,依旧把他当做一个面善的陌生人,只因为猜自己可能认识他,才与他亲近。她是永远也不会厌倦的,可是他又可以陪上多久的耐心呢?
一个清晨里,江清酌走下沧海楼,守云站在楼前,衣襟染露。
江清酌面色一变,他已对园中阵法作了改动,守云还是闲庭信步地进来了。
这是锦书没有见过的守云,他神色冰冷,与江清酌之间并没有弟兄间的寒暄,也没有君臣间的礼节,他说:“我有事要告诉她。”
“朕自会转告。”江清酌也不善。
“此事陛下早已得知,你不会告诉她的。”守云坚持。
江清酌背起手:“你可以见她,也可以告诉她,如果你认为有用的话……但你必须承诺,今日后永不进园。”
守云答应下来。他是个会被承诺束缚住的人,他的对手也知道的。
江清酌让出了门口,他只站在楼下等待守云垂头丧气地出来。
守云走进沧海楼,整座楼都睡着了,空荡安静。他上楼,走到藕荷色的幔帐里去,一眼看见了他要找的人。她睡着了,一抹香肩膀露在锦衾之外,肩上落着一朵朱笔梅花,花瓣揉得模糊,边缘散开了。
这情形不该被他看见,偏偏看见了。江清酌是故意的。
他叫了她的名字几声,她都不应。他运指在她的人中上点了一下,她勉强睁开眼睛,抱怨地看他一眼,像看一个陌生人,皱皱眉,拉起被子蒙头又睡。
“我有事要告诉你。”他说。
可是没有回应,她没有必要关心一个陌生人带来的消息。
江清酌以为他真的没有办法么?错看他了。他掀掉了她的被子,给她整理好凌乱的小衣,脱下外袍给她穿好,过长的下摆提起来折到腰带里去,她都没有抗议。她的模样不伦不类他也不管了,他握着她的腕子把她牵下楼。
锦书打着哈欠闭着眼睛,既然挣不脱,只能边走边睡了。
江清酌没料到守云做得出来,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冷冷地看着他尽完最后的努力。
守云拉着锦书走到园外。轮值的侍卫们正为难地围着马车上一个长长的匣子,不,应该说是一具棺材,见守云带人出来,哗啦散开,站回了原位。
“你认识我,也认识他的。”守云一只手牵着锦书,一只手推开了棺材板。一张青白的脸露了出来。青巾青袍,衣褶子摆得妥贴,没有一处不对称的。
锦书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无精打采地看了片刻,忽然向旁一折腰,张口吐出了才喝下去的酒。她扶着棺材恍惚了一会儿,眼睛怒睁得滚圆,记忆都回来了。
江清酌从园中踱出来,看见棺材,比锦书更吃惊。他以为守云温和,做不出这样激烈的事来,几个意料不到,就落了下风。
锦书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却老远就停住了,仿佛他得了无药可救还会传染的恶疾,指着他质问:“你怎么能让关蒙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