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下了床,坐到妆台前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她是准备着走的,这一晚躺下时她根本没把头发散开,在枕上压得歪了,稍微理一理就好。
高献之手一松,把酒坛扔在地上,地上铺着厚丝毯,酒坛掉下去只有一声轻响,没有砸碎。他走过来抱住锦书,吹着酒气说:“你看,我可没醉。你这里有纸笔没有?我这就写信给小皇帝,告诉他我要成亲,让他给我送贺礼,哈哈哈哈……”
锦书摸了摸他发红的脸,小声说:“醉不醉的,现在可不好说……”她话没说完,高献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一头跌进她怀里,她支不住他的份量,往后一倒,后背打翻了铜镜。
她拍了拍他的脸,先轻轻地拍,他没动静,加大了力道,噼噼啪啪,他闭着眼睛,抓紧了她的肩膀,脑袋舒服地枕着她的肩窝,睡眠沉稳如婴孩。她抱住他的脑袋欲哭无泪。
她又骗了他,她利用他的溺爱把他当小狗骗,连手段都不带修改地从江清酌那里抄来。她知道自己亏欠他却无法偿还,更不敢想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又骗了他会如何暴跳如雷。连守云都要走,谁能让他平静下来?
冷风一卷,门开了又立刻关上。守云走了进来。他把昏睡不醒的高献之从锦书身上搬开,拖上床。锦书扒掉高献之的靴子,给他盖了被子,她忧心忡忡:“他明天醒过来会怎么样?”
守云叹气:“你现在可以反悔,守着他醒来,劝他下次少喝酒。”
锦书斩钉截铁地摇头说:“我们走吧。”她拉紧衣服先走了出去。
高献之的近卫就守在门前,看见锦书和守云就告诫:“高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准出府,更不能出城,违令者捉回来关柴房。”高献之的恫吓不够严厉。
守云笑笑:“别紧张,我陪骆姑娘放灯玩。”
放灯?这是什么时候?不是上元也不是中元,西北风呼噜呼噜的,放什么灯啊?近卫们不放心地派出一支小队盯住了他们。
守云把锦书领导自己所居的院落,让她在院子里等着。他进房去,立刻又出来,拎出了一串灯来,都是竹骨上蒙着红绸的孔明灯,肚子里藏一截蜡烛头,式样极简做工却精致。见十几二十几人堵着院门,他大大方方地过去一人发一盏,叫他们捧着,到院中站成梅花阵型,打着火折一盏一盏点着,院中立时亮起了一朵红梅图腾。
锦书拍手,叫:“一、二、三,放!”阵中近卫们一齐撒手,梅花图腾飘飘摇摇离地而起,微弱的温暖在人脸上一掠而过,升入夜空,从一个硕大的梅花阵图,渐渐缩为一个闪烁的小红点,最后彻底不见。
“有趣。”锦书说,“还有没有灯?我要摆个茄子阵放飞。”
近卫们也玩出了滋味,七嘴八舌议论说,高将军大喜之日,若放它千个百个,统统摆成吉祥图案飞起来,也是蔚为壮观,正好预先演练演练。其实是他们上了瘾,手痒。
守云摊开手:“没有了,我闲下来只做了这么几个,一下子全放了。”
锦书敲边鼓:“这种灯做起来也不难。”
守云马上接口:“材料好找。只需几条竹篾,一块红布,一截蜡烛头,扎一扎,蒙起来就是。”
“那你们快去找,现在就找,找来大家一起动手,做上一堆,就能接着放了。”锦书向近卫们提议。
近卫们拿锦书当年轻的主母看,除了不让出门,那是言听计从的。她说话简直比守云还管用。她要做灯,他们莫敢不从,乐得陪着哄着她高兴,当下一哄而散找材料去了。
院子里空了,守云向锦书点点头,重新进房,搬出一只箩筐来。那只是最寻常不过的竹编箩筐,轻盈细巧,筐边悬着数只沉甸甸的小袋,筐里团着一堆麻布,小山一样。摸一摸,不料已是尽量轻薄,但一面仔细刷了一层胶。守云把箩筐放在院子当中,将麻布拎出来,把筐中一只式样古怪的炉子支在箩筐上方,捆扎牢固。
锦书过去看,闻见炉中散发刺鼻气味。守云看了她一眼,笑:“这是沙漠里找到的石脂提取的燃料,一炉可以燃烧一整夜,没有它我们飞不走。别这样一脸厌弃。”
守云点着了炉子,她立刻明白他离开西域的计划了。简直是疯了!可这事放在他的身上,好像又不那么疯狂了。
青莲灯,当初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就是坐着水晶青玉镂雕、刺绣宫纱笼罩、金丝明珠点缀的青莲,从华城的上空缓缓落在斗灯会的中心的。他从来就不是个普通人。
眼前这个箩筐,与华美的青莲灯相去甚远,可它们毕竟是同一种东西!她看见守云在炉子上方系上了四面小帆,如同在渔船上,可以借风控制航向,比起青莲灯的随性飘飞,它目标明确,更实用。箩筐虽然粗鄙,可人坐在里面,感觉比无依无靠的莲台安全多了。
麻布缝制的气袋一点点充盈起来,至完全充满总要好久的,他们耐着心等,但愿近卫们多找一些材料,耽搁得久些。她俯首捡起一把小石子来,握在掌心,必要时,她是会用石子打人门牙的。
气袋已经显出了它的样子,高出了屋顶的鸱尾一半还多。火炉呼呼作响,火焰蹿得老高,这个巨大的孔明灯,已在跃跃欲试。守云把她放进箩筐里,自己也坐了进来。有些挤。
“你原本不打算带我走的吧?你看箩筐这么小。”她抱怨。
守云否认:“我只找到这么大的箩筐。再大,飞起来就不稳了。”他放掉箩筐四周的小袋,袋中满满的都是黄沙。
箩筐一轻,在地面上若即若离地颠了几下,迟疑着不肯飞起来。
锦书说:“你看,你都没有把我的份量算进去。”
守云说:“不,我没有算到你穿了两件毛披风。”他说着,却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扔出箩筐。
箩筐像个人一样向上踮了踮,还是没有力气爬高。
最先找到竹片红绸的近卫就在这时回来了,还未进院子就这个硕大无朋的孔明灯震慑住,发了一阵呆,反而没注意到灯下系着的箩筐和箩筐里的人。
可不能再耽搁了,那个人随时都会清醒过来,他一旦叫喊引来更多人,他们就再也无法脱身了。锦书唰唰两下解开身上的两件毛披风,丢出筐外。
“一件就够了!”守云竟跟着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