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瞬间身轻如燕,款款上升。锦书恐惧起来,不会吧,守云不会把她丢在箩筐里吧?她可不会摆弄这个会飞的箩筐。她不会一个人飘到陌生的地方,耗尽石脂一头栽下去摔死吧?
箩筐已经离地一丈多高,她只叫了一声“守云”,守云就回来了。他捡回了一件银狐裘,从容一跃,翻回箩筐里,箩筐颠也不颠一下,一朵云落下来也不会这么轻。他裹上披风,将锦书拥得密不透风。她闷在他怀里打了个喷嚏,只那么一眨眼,她已经里到外凉透了。
“傻瓜,正是冷的时节,冷的地方,夜里比白天冷,天上比地上冷,你有胆量,两件披风一齐丢掉。”他责怪,脸却板不起来,把她搂得更紧些,让她暖和过来。
没有御寒的衣服,没有他的温暖,飞不到天上她就要冻成冰棍了。
麻布缝制的大布袋兜着一捧热气,摇摇摆摆带着箩筐升了起来,已经高过府中最高的屋顶了,那个近卫这才猛醒,大喊大叫起来。
府中所有的侍卫都被惊动了,他们不用向这个院子涌来了,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个巨大的孔明灯,却束手无策。放箭?误伤了云世子和骆姑娘怎么办?扎穿布袋箩筐掉下来摔伤了他们怎么办?有人喊:“用挠钩套索拽下来!”晚了,没有那么长的挠钩和套索。
百来人站在西北刺骨的夜风里,望着天,看着高将军严令看管的两个人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飞走。
麻布孔明灯挂着箩筐载着两个人飞上云端,可冰冷的月盘依旧可望不可即。锦书探头向下一望,龟兹城中灯火渐黯,大地漆黑一片。她说:“底下真黑,黑得像什么都蒙在被子里,你怎么找得到安城?”
守云变戏法,从她的肩头,实则是从他的袖兜里掏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罗盘,仰头观星,又借月光对了对罗盘,将罗盘揣了起来。她差点忘了,守云的师父最擅观天相,这是江清酌告诉她的。
没了对照,她不知自己已飞了多高,只觉得头一探出来,脸颊上的血都凝结了,没等她看清守云的脸是否冻成紫色,他一摆手,披风蒙上她的脑袋,把她盖住了。披风下暖是暖的,她能感觉守云正消耗着他的内力运功御寒,把他的体温传递给她,可还是闷。过不多久,她又探出了头。
月亮仿佛又近了一些,更冷了,眼珠子上都要结冰壳,酷寒成了一把长满钢刺的刷子,刮着她的脸,把冰冷的气吸进去,从鼻子到肺管再到胸口,一路冰凉似要结冰,还解不了肺里的渴。
“我透不过气来……”她喃喃道,连嘴唇都木了,话语含糊不清。她看见守云的脸在月光下成了半透明的玉雕,那用昆仑山顶上最洁白的玉雕成的一张脸,干净,柔和,却藏着难以摧毁的坚硬。
灯下看美人,月下观男子,老话总是不错的。
她看见那张脸朝自己斜了下来,或许眼珠上真的结了冰,看东西有了幻象?又不像。脸上真的暖了起来,自己眼前的星光被挡住了,守云睫毛上落着霜,霜融成了纯净的水滴,滴到她的脸上。水滴有一点点凉,吓了她一跳。一股暖暖的气流吹进她的喉管里,她肺里冰冷窒息的渴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嘴唇才有了感觉,她用牙轻咬了他的唇。他没有料到,眼睛睁开,看着她。
两只友善的小狗又见面了,只是这一次,其中一只小狗使了一点小坏,吓了另一只小狗一跳,但他不生气。
总是这样,他愿意为她付出,为她牺牲,只有在绝地里,他们才能相濡以沫,一旦她安好了,他们就会退回到彬彬有礼的距离。
守云真的是云,远看那么好,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发现他根本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你怎么抓住他呢?只有在你最寒冷的时候,他从天上落下来变成一朵轻盈温暖的棉花,让你握在掌心,只有那么一刻。
“一夜就能飞到吗?”她粘着他的唇问。
他也只好含含糊糊地回答:“冬季天上风疾,天不亮就可以到。”
“那就飞慢一些吧,天亮以后到就行了。”她说。
守云的眼里依稀有了希望,可马上就熄灭了,因为他听见她说:“他本来觉就少,去早了他更睡不成了。”竟然是在体贴那个人。
他还是应了,将一面小帆落下一半,又听见她说:“其实我并不想回去。”他苦笑了。
她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夜空里的箩筐成了安稳的摇篮,她贴着他的脸闭上眼睛假寐。第一缕日光落在她的脸上,化解了严寒。
守云低头,看见了棋盘般四四方方的安城,纵横街道如棋盘上的经纬线,最宽阔的朱雀大街如同楚河汉界。他把小帆又落下一些,关小了炉火。
安城里,有几个人不经意一仰头,看见了漂浮在天上的巨大布袋,大惊小怪地叫嚷起来,人们的脸如潮水唰啦啦,层层翻起,黑压压的头顶变成了白花花的脸。众目睽睽,他们都丢下手里的事情,琢磨起高悬头顶的怪物来。
箩筐飘临皇城上方,精准地落下去,可以看见沧海楼的顶脊,玄妙的杀阵在守云眼底如沙盘上的小模型,一眼两眼,已经看清了。是好局,就是太凶。那位长海师叔也是这样不拿生死当回事的人。
离阵中的树顶还有两三丈,就暖了起来,阵中自有短促的四季交替,此刻正值春日,绿树萌芽抽叶,鸟语花香。越往下越暖热,银狐裘披不住了,卷起来抱着。
起码有一两千羽林卫围住了这个园子,谁也不敢擅自进来,皇帝也未曾下令让他们做什么。江清酌站在沧海楼前,等着箩筐平稳落地。守云彻底熄掉了炉火,箩筐不偏不倚落在楼前空地上,很险,算错一点点就有可能被挂在楼尖上。
锦书还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