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低头清点自己能拿出手的东西:在枫陵镇时古尔达送她的匕首,随自己多年,倒是贴身之物,可惜那一晚中了迷药,失落无踪了;还有曾经送过晴晴的珍珠耳坠,珍珠已化成了承载江清酌身世秘密的金弹珠,她只有保管之责,无权擅自送人。还有什么?她从宫中空身出来的,袖子里连一锭银子都没有。
晴晴手腕上的银丝手镯响了一下,她看出锦书的窘迫,故作洒脱地甩手:“没有就罢了,我总不至于凭空把你忘记的。”锦书记得这个银丝手镯,是古尔达送的。他送给自己匕首时,晴晴得到的就是这个银丝镯子。晴晴放弃了古尔达,手镯却还在她的腕子上。
虽然已经硬气地宣布了离开,要真正把一个人清除出生命是很难的。他留给你的物品可以丢掉,他留给你的习惯要改掉,被他填满的一段回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像阴雨天箱子底的霉点。
所以干脆就淡然些,干脆坦然地留下一切好了。成日里看着那些东西,总有一天会忘记它们曾经的主人的,像走在一条熟路上。天长日久,走了无数回,不用抬头看风景,久了,反而不记得路上有什么了。
晴晴到底是决心放下,还是真的放下了?
城楼之下,高献之又把他最沉重的盔甲套上了,以示隆重。盔甲擦得明晃晃,外罩鲜红披风,他容光焕发,耀目如日。赵大胆上前宣读了江清酌的旨意:送别玉帛公主后,淮南王世子苍守云即刻启程返回安城。
途中锦书曾悄悄问过赵大胆:“高献之知道德妃的事了么?”
赵大胆垂头:“我还不敢告诉他。”
“那你就别去触这个霉头了,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我会应付他的。”她说。
赵大胆点头连连,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写信汇报这件事。听说高献之在老节度使阵亡后癫狂了一阵,发作起来像头发怒的狮子,十几员大将都按不住,亏得锦书以柔克刚制住了他。锦书自己说是最好的了,免得高献之迁怒闹出人命。
幸好圣旨里也没有提到德妃,否则赵大胆自忖今日进不了龟兹城,高献之会怒吼着把他扔进沙漠里去。
龟兹城下,高献之对圣旨不屑一顾,接到手里就随手抛上了天,他的中军官仰头望天追着圣旨飞出的弧线跑了出去。
和亲公主的车仗随后到了,桑晴晴先下来,然后是锦书,她谨慎地躲在公主身后,还是被高献之一眼剜了出来。他疾奔过来,撞开环佩叮当的公主,把锦书拦腰抱起。
晴晴一撇嘴,整一整撞歪的凤钗,竟噗嗤笑开了,把锦书塞进高献之怀里,她以为自己的妙计已经得逞,锦书再也走不脱了。
赵大胆险些说漏嘴,他说:“高将军,德……”他想说德妃身份不同了,不得唐突。
锦书回头瞪了赵大胆一眼,他立刻噤声,恨不得向旁边的侍女借针线将两片嘴缝起来。
高献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瞥了赵大胆一眼,随口一问:“德什么?”
赵大胆答不上来,锦书替他解围:“他说你德高望重。”
“胡说,我哪有这么七老八十!”高献之眉开眼笑,斥责也带着欢喜之气。
“那你就得了吧,不要冷落了公主。”她不动声色地从他怀里溜下来。
高献之不以为意,整个西域都知道锦书是他的未婚妻,公主也比不上未婚妻重要。何况和亲公主也不是陌生人,有交情,客套什么?
守云走过来了。她远远就看见他了,峨冠博带,庄重的朝服,清辉如月,可望不可掇。她鼻头一酸,抢在他开口前屈身行礼,一笑,刻意隔膜了去。
守云还是那么好,他们站得再近,中间也有一条越不过去的界限了。他曾委婉地告诫她不要进安城,他是提前知道了结果的,也料准了告诫于事无补。这个结果也许让她痛苦了,可未必不是她隐秘的心愿,也是她的命运。他只能看着,无权干涉。他把她扶起来,两人都察觉对方手臂轻微的颤抖,却装得若无其事地分开了。胡地八月即飞雪,眼下是初冬了,站在朔风里挨冻,颤抖是应该。他名正言顺地让人捧来早准备好的银狐披风。
她下车时已经裹了一重小毛,再披上一层,似要被衣服压塌,一副弱不胜衣的可怜样。
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只有高献之一个人兴高采烈,骑上高头大马,也给锦书配了一匹马,两人并辔而行,已算是他顾及场面的最大妥协了。他一路大声询问安城的情形:“宜春侯那小子长高了吧?哼,我在他那个年纪已经独自带兵打了几十场仗了。还以为他尝过驰骋沙场的滋味上了瘾头,鸟笼子般的安城就关不住他了,想不到他还是喜欢那种生活……小皇帝最近又杀了什么人?听说他正在选妃?人人都想把女儿塞给他?守云,你说我要不要挑选几名美艳胡姬送去?当然不是讨好他,我的胡姬也是后宫的一支奇兵……”
他的消息有些陈旧了,幸好消息闭塞。大概没有人敢把最新的情况通传给他。
他还问她:“冷不冷?”
锦书把脸藏在毛茸茸的狐皮后面,什么神情都挡住了。
在节度使府安顿下来也是匆忙的,和亲公主在府上只歇一个晚上,明日一早突厥人就会来接。晚宴是不能不隆重的,吝啬如高献之也要一掷千金张罗排场。
锦书说路上乏累,没有精神赴宴,就告假了。谁有心思觥筹交错去呢?若非身为主角迫不得已,晴晴也想推了虚情假意的应酬,被子一蒙,清净清净。锦书是送嫁队伍里额外成员,更没义务陪着了。高献之不敢怠慢,早命人把她的屋收拾得暖融如春了。
为免中了炭气,屋内不设炭炉,而在屋底挖设了火道,道内置填入薪炭慢慢烧,暖气就自脚底下透上来了。
为怕宴席上的乐曲吵了她休息,也怕暖气逸散,又门窗关紧,挂上厚厚的棉被。锦书睡得又暖又软,好像钻进了棉花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