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盯住向江清酌：“你说过，酒酿得不好才罚她们，现在还没开坛验收呢！”
他却说：“玉帛公主今日启程出塞，她已经走了，我让宜春侯送你去追赶她。”
无心背对着那几排坑，自锦书出来他的眼光就没离开过她，哭叫声于他，好似风声雨声不需留心。
“你去吧，从今日起，侍卫们每日向坑中填一小铲土，你若回来得太迟，羿小姐头顶就要长草了。”他掸了掸手指，像是刚才亲手挖过坑，填过土似的。
他还不放心，居然想出了活埋宫女的法子来威胁她。
锦书撑不住了，身子晃了晃。她伏在他的肩上，说：“我不去了，你把她们放出来吧。”
他说：“玉帛公主说，她在长亭等你，若看不到你，她就不去和亲了。”
锦书的自由也是晴晴与江清酌谈判时提出的一个附加条件吧？他答应放锦书走，兑现了他对晴晴的承诺，可锦书去了以后自己又回来，就与江清酌无关了。
去也去不得，留也留不得，他都把刀架在别人的脖子上逼她做一只听话的鸽子。
锦书在坑边蹲下来，信誓旦旦地告诉萝卜姑娘：“你一定还会看见他的。”后者的眼里含着恐惧与希冀的泪，虽然怀疑她的承诺却别无选择。
她如他所愿，跟无心走了。
无心骑马，将锦书的马车领到城外，长亭边，他便向锦书告辞。
锦书挑开帘问他：“你不想去见高献之和守云么？”两年前，他一个心血来潮就骑着马连夜出走，跟着锦书来到龟兹城。
无心摇头：“我的和尚爹公主娘还在安城。”当年他没有牵挂，现在有了。江清酌的手段他见识了，他的和尚爹公主娘也随时会被江清酌投入最凶险的棋局，他必须留下来保护自己的亲人。他忽然跳下马，钻到车厢里头来了，恶狠狠地一把抓起锦书的手，“你一定讨厌他，能出去就别回来了，种在坑里的宫女我帮你救！”说完，不需要她回答，跳车上马，扬长而去。
无心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好让他承担那么多？
桑晴晴过来接锦书了，发式梳得庞大高耸，一头金簪，着金红喜服，可以披挂首饰的地方都挂满了。华美繁琐得与她本身无关似的。晴晴提着衣摆叮叮当当跑来，看见锦书从车里出来，看见她梳着发鬟，小毛披风下掩着鲜艳娇脆的华服。
两人都停了一下，定了定神才让自己重新接受了对方的新扮相。
“总算把你捞出来了。”晴晴一笑，原本是高兴的，那笑竟至浮在她的嘴角，没有映到眼睛里去。不是说宫门深似海么？把人带出来当然要用“捞”的了。
跑动中晴晴的发髻摇摇欲坠，陪嫁宫女颠颠地跑着追上来给她整理。她们看见晴晴要锦书拉上自己的马车，又要阻拦：“公主正在出嫁的路上，与人通车恐怕于礼不合。”
晴晴挑眉驳斥：“出嫁要走个把月，一个人坐在车里岂不要闷死？我找人陪我说话都不行？”她现在是公主，她说了算。
护送公主出塞的是左羽林卫大将军赵大胆。江清酌很有心，即使他知道高献之与赵大胆这对表兄弟有不臣之心，也还是派了赵大胆。总有不愿意四海平定的人，桑晴晴是他们的绊脚石；还有一心利用裙带关系求取权势和荣华的，锦书是他们的绊脚石。漫长的旅途是下手行刺的好机会，但锦书能保护和亲公主，而赵大胆会比其他可派之人更加恪尽职守地保护锦书。因为他从高献之那里得到了更严厉的命令，一定要将锦书安然带回龟兹城去。
还有玉蝴蝶呢，既然他要江清酌死在锦书手里，又怎肯让她不明不白在宫外殒命？
明暗两股力量一齐守护着这支和亲队伍，一路上倒是很平静，平静得坐在车里只有倦闷。锦书与晴晴面对面坐着，一天也许只说几句话。
“天黑以前会倒官驿吧？”
“饿不饿？”
“昨天没有睡好吧？你眼圈都青了。”
被推在坑中的宫女时时出现在锦书眼前。醒着的时候，她们还活生生地站在坑底挣扎哭叫。在梦里，她们已经没有了哭声，没有了身体，甚至连坑都没有了，已经填平了。深宫成了荒宅，埋着宫女的地方长出了一片野草，比人还高，在风里款摆腰肢，草茎的末端，开出女子头颅大小的花来，肥厚的粉红色花瓣簇拥着一张张紧闭双目的脸。等锦书走近了，她们忽然睁开眼，对她咬牙切齿。
梦做到这里就该被惊醒了，可她居然没有醒，整晚都徘徊在美人脸的草丛里，最后她找到一个还没有填上的坑，美人草们把它围在一小片空地里，专等她来。她自己跳了下去，美人草们用薄锐的叶尖把土扫下来，她才醒了。
锦书不敢将梦境和梦境背后的事实告诉晴晴，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反正她已决定与晴晴告别后即刻日夜兼程赶回安城，怕人家失望担心，她也没有告诉晴晴。
她感觉到晴晴也有心事，也在怕她失望担心，也隐瞒了她，可她自己心中有鬼，就不敢盘问，她想晴晴也是如此。她们都不敢多说话，却小心地睁大双眼，守着也许是最后相聚的时光。
这一次是出嫁，与晴晴过去的流浪不同。流浪的人随时可能回来，还能骗自己说她还没有远离，在远方定居下来的人是彻底的天涯相隔了。
锦书好不容易才问出口：“你还会回来吗？”
晴晴说：“你忘记了我是要回家么？回来？除非我再次无家可归。”
那么斩钉截铁，好像盼她归就是诅咒她似的。
酝酿着要说的话还没有想出来，就到了龟兹城了，恐怕再宽限上一年也是说不出来的。她们都是有主意的人，打定了主意就去做，不愿意最亲近的人来动摇自己。
晴晴探出头，望了一眼前方城楼下迎接的人群，回头对锦书说：“你不送我个什么东西给我留个念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