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与百酿泉的主人,这两个身份也不冲突。酒坊业本不是寻常百姓能开得起的,京中有名的酒楼都是朝中有人,过去各地在同行中出类拔萃的酒坊多是后妃家出资开的。她对后宫争宠没有兴趣,那么总要给她找一项合理的爱好来打发无聊吧?
江清酌走上台阶,轻轻一推,沧海楼的门缓缓打开,一线光刺了进去。
小楼里头铁链抖动,哗啦哗啦,忽然朝门口冲来一条人影。
“她又走了,我又可以出去了么!我……”欢喜的呐喊戛然而止,铁链被拽到了尽头,绷直了,阻止了人影冲来的势头。
锦书看清了那条人影,人影也看清了她。
是钥书,她披头散发,穿着肮脏的蓝裙,脖子里系着一条锁链,锁链另一端被锁在柱子上。她用全身力气拽直了铁链站在最接近江清酌的地方,用绝望的眼睛看着他们。她浮肿的脸上,皮肤成了半透明,底下有黄色的脓水在滚动。她的脸动过刀子,把整张脸皮揭下来磨了骨头,不管用多珍贵的伤药来抚平疮疤,皮肤都会记住曾受过的苛待,一个不忌口吃了不该吃的,或者睡得少了,或者感怀激烈了,都能引发它的报复。皮肤表面还是好的,底下却烂了开来,晃晃荡荡,绵软如絮,像个硕大的灌汤包,让人忍不住去戳一个小洞,把整张脸上的脓水放出来。一旦手痒真的戳了,那么整张脸皮都没救了,只要不破皮,还是可以想法子挽救回来的。
江清酌把钥书锁起来,却没有把她的手束住,并不严令禁止她抓脸,想来是放任她不管了。
满室都是锦书模样的偶人,个个活色生香,活灵活现。只有这个用铁链拴住的走了形,成了最丑的一个。
锦书没有勇气走上前去。铁链格棱棱响,钥书的脖子被勒出一道凹陷,她不得不退下半步,喉咙才发出了声音。
“你为什么不走?我舍弃了家人,连自己的脸,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到头来被人当做猴子用链条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你付出了什么?你却穿得人模人样,顶着自己的名字和脸,享受白白得到的尊荣!”她伸出发紫的手指,愤怒地盯住了锦书身上的白狐裘,她的眼光甚至如锥子一样在裘衣领口的缝隙里发现了那些青痕。
江清酌却鼓起掌来,冷冷地说:“终于学得有七分像了。当年我在万坛金酒坊里见到她时,她也正满腔仇恨。那时,她也刚失去了家人,她也扔掉了自己的名字,那时本该属于她的一切,正由你享受。可她不会破口大骂,让人发狂的恨她会堆在心里,发酵成复仇的可怕力量,你能做到吗?”
“真的?”钥书使劲睁大被浮肿挤成两条缝的眼睛。只要他说一句赞扬他的话,她就又有了盼头,有了捱下去的信心。
可是江清酌的赞扬是一个引子,他说:“不过,你总是迟到一步。她现在又不同了,她想做个圣人,宽人克己,放弃仇恨……虽然她不可能做到,但她正不停地削减自己的欲念。对于施加有违所愿却强加于身的事,她敢怒不敢言,会逆来顺受。”
他在钥书面前,解开了锦书肩上的狐裘,用衣袖拭去她脸上厚重的脂粉,宛如擦去珍珠表面的浮土,她的脸放出了柔和的光。他低头亲吻她脖子上的青痕。
锦书果然听话地站着不动,可是她别开了头,僵直了脖子,忍耐,还是忍耐。钥书呆呆地看,身上的铁链睡去了一般无声无息,她先是忿恨,后来却显出愉悦享受的神情,好像江清酌的亲吻代替了铁链,落在她的脖子上。
江清酌的手抽掉锦书发间的朱簪,随手一丢。锦书忽然在他耳边轻轻说:“你让钥书回家吧。她代替她父亲受的惩罚已经够了。”
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把她散落的头发理顺,才说:“你可以把你的请求告诉她。”他把手收了回去,冷眼旁观。
锦书上前几步,却不敢十分靠近。她说:“堂姐,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江清酌肯那么大方地让她一试,她就知道结果不会好。
果如所料,钥书身上的铁链被惊醒了,她指着锦书歇斯底里地叫:“我出去,把你锁上。谁敢送我回家?我不走,我要把这里所有的偶人连你一起都烧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是唯一的骆锦书,他是我一个人的!”
锦书还尝试说服陷入癫狂的堂姐:“就算你是唯一的骆锦书,他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他还会有许多嫔妃……”
钥书叫:“那我就要当皇后,把他的妃子都杀光。”
锦书语塞,她已经顺着钥书的逻辑把荒唐推到了极致,再也接不下去了。江清酌也不让她说下去了,将她抱起来,绕开钥书上了楼。
他抱着她走上三楼。室内环立一圈的是乌沉沉的木格子,格子上摆着他收藏的陈酿美酒,装在精美珍贵的瓶子里。正中立着的柱子还是整座楼的机关控制中枢,上面的各式推杆拉绳她还是不解其奥秘。朝南窗前安放一张大床,垂着藕荷色帐子。她被放到了床上,扳住他的肩膀小声说:“那起码,把她的脸医好,治治她的疯病。”
他说:“你以为她不疯就会好过么?”
“你以为把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是谁?”她气他的云淡风轻。
他说:“是你,是因为你。”他把她的身体从宫装里剥出来,他喜欢看她吓得如履薄冰,再被颠摇得无所适从,他故意在这个时候才告诉了她另一件重要的事:“今天我收到了玉帛公主写给我的奏折,她要你送她出嫁,看来我必须答应她。可你必须把香雪酒酿成,还有七天,七天内你要把你的香雪酒装坛发酵,等你回来再开坛验收。若酿坏了,我不会罚你。”
她咬牙问:“你会怎么对待帮助我酿酒的宫女。”
他说,他会把她们装进酒坛,埋入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