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遇上有侍女将煎好的药送上来。
白瓷的药碗里,盛着的药汁漆黑似墨,瞧着便极苦。许就是因为如此,药碗边上还特地搁了只小瓷碟,碟子上放着几块蜜饯,清甜的香气在空气里微微弥漫开去。
药被送到了 楚湘云跟前,侍女说了句“夫人,该用药了”,一边将药碗端起,握着调羹舀了一勺药汁送至她唇边。
但 楚湘云摆摆手阻了,抬起纤细的手接过药碗,置于唇畔,微微一仰头便一口将苦涩的药汁饮尽。
随侍在旁的侍女连忙送了干净柔软的雪白帕子上前,又紧跟着将装在小瓷碟里的蜜饯也一道送了过去。
楚湘云接了帕子,轻轻在自己唇角点了点,却并没有看那碟蜜饯一眼,只道:“不必这些了,拿下去吧。”
侍女愣了愣,应了是,端着空碗跟蜜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领着墨儿往里头走的侍女这才出了声:“夫人,谢八小姐来了。”
“夫人万安。”墨儿跟在边上,裣衽行礼。
楚湘云就笑着同她招招手,将她唤到跟前来,许她在床沿坐下,便如纪桐樱一般无二。这本是僭越,以墨儿的身份,怎好坐在她的床上,再得脸也只该让人搬了椅子来在床边坐定。但 楚湘云既已经开口这般说了,墨儿也就笑吟吟坐下,并不推辞。
“夫人吃了药,身子可有见好?”墨儿装作不知她的病因,只细声询问起她的身子来。
楚湘云伸手拉了她的手,看着她指头上薄薄的茧子,吃惊地道:“你小小年纪。手上竟连茧子都有了!”她说完才回答了墨儿的疑问,“这药也不是海上仙方,哪有才吃了一两盏药汁便立即见效的,多吃些日子,总会好的,你不必挂心。”
墨儿仔细听着她的话,发觉她眉宇间虽有些恹恹的。但眼神仍旧清明,说话气息也并无紊乱,应当没有大问题才是。
就算原先她一时气急攻心被击垮了,而今也已开始渐渐好转了。
她笑着错开了话题,“薄茧而已,不打紧。”
楚湘云却轻轻摩挲着她指上的茧子,摇了摇头打趣道:“你娘平日里想必是苛待你了,若不然你这手上焉会有这般的茧子?”她一一指着墨儿手上的薄茧,“这是时常握针。给磨出来的;这是拿笔拿得多了,硬生生又给磨出来的,你比惠和还小些,可见平时于女红念书上有多用功。”
世家女子,女红一事,会即可。本不必专精。
毕竟没有哪家的小姐,到了出嫁时,真的会自己绣上一整件嫁衣的。多半还是要府里的丫鬟婆子给缝制。
所以,没有哪家小姐的手上,会留下墨儿手上这样的茧子。
楚湘云越看越觉得吃惊,竟真的有些怀疑起宋氏素日在家中对女儿颇为严苛了。
墨儿却甜甜笑着道:“夫人不知,我娘自个儿倒是连针也不大会握呢。”
“这我却是知道的。” 楚湘云也笑,“你娘年少时,就不大擅女红,一手的簪花小楷,倒写得甚好,叫人艳羡。”
墨儿听她夸赞宋氏。心里也觉得高兴。
两人在一处说笑着,气氛无比融洽。
她身形单薄,瞧着稚嫩。可说的话, 楚湘云却听得舒坦,句句都能说到她心坎里去。
可墨儿知道,只要 楚湘云一日心结未解,这病就难以痊愈。
她看到 楚湘云吃药的那一刻就知道, 楚湘云心里的症结的确便是吕潇凕。
漆黑苦涩的药汁,张嘴便喝,一滴不剩,似乎根本便不觉得苦。这样的事,墨儿昔日也没少做。有时候,心里头苦得太厉害,这舌头就真的迟钝了麻木了,难以尝到苦味。
但凡娇生惯养长大,没吃过苦头的女子,哪一个不会嫌药苦?
于她们而言,药苦敌不过心苦。
可对另一群人而言,心没苦过,药便是世上第一苦。
这其中的差异,未曾遭遇过的人,永生永世也不会明白,而经历过的人,却只要看一眼便能感知。
到了晚间,夜风徐徐吹拂。
吃的是粥,她们二人也跟着一起吃。
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样貌,身形也未变,可他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细鸟的事,他果真也知道。
这鸟本身就稀奇古怪,又怪异,用得多了,当然没有好处。
墨儿不敢在信里之言自己在宫里发现的事,便只含糊地提了提自己在古籍上翻阅到了关于细鸟的一则记载,说有女子以细鸟引诱男子,甚觉古怪,所以才特地写了信去问他。
老先生果真便没有多问,写了长长一封信回她。
先解释了细鸟可能的出处,最早的记载,后又举了几则例子将墨儿问的事细细分析了一番。
信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若有人用细鸟惑人,那个被诱。惑的男子。会慢慢成瘾。犹如吸食福寿膏,那种滋味,只要尝过便难以忘却,一而再再而三,那人就会堕入无间炼狱,不得翻身。
信末,老先生还用小字标了一句——有朝一日。若失了细鸟,曾被细鸟多诱的男子,便会极度贪恋女色,可却再难获得昔日之极乐。
墨儿还记得玉紫在边上无意中看到信上内容时涨红的脸,嘟囔着云詹先生怎好写这些东西。
她却很感激老先生。
正因为有个人不理她是男是女,年纪几何,只将她当做求知的弟子对待,她才能知道这些原无法了解的事。
墨儿陡然间明白过来,吕潇凕对 楚湘云的这场病,并不在意!但他心里,分明的确又有正在在意着的事。这事是什么?
她没有法子获知吕潇凕的心思,只得去观察 楚湘云的神色。
看着看着,她不由眼眸一黯。
楚湘云。似乎已知道了真相。她的病,大抵也正是因了那件事。
究竟是什么事?
墨儿直到吕潇凕离开,也还在竭尽全力想着。
她一时有些猜不透。
她翻了个身,忽然听到 楚湘云喊她,便急急掀了被子披衣过去。
侍女进来点了灯,用罩子小心翼翼盖起来,又退了出去。
火光幽幽的,并不刺眼。
楚湘云靠在床头软枕上,笑容温婉地看着她:“可是想家了?”
她心里头忽然酸涩难当,摇了摇头,道:“夫人,您知道我娘同我爹的事吗?”
楚湘云愣了愣,叹口气:“你爹同你娘,怎么了?”
墨儿稚气的面庞在昏黄的灯火照映下,显得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神色。
按理,她不该说这样的话。
幸好, 楚湘云不以为忤,听完后只红着眼幽幽道:“怎会不难过……”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