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潜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个未成年人说出成年人特有的话来,是很怪异,很让人不舒服的,这是他自己也经常疏忽的一点。
以后看来要注点意了,想混吃等死一辈子,过于引起关注可不太好。
“夫君……我们要怎么生小孩子啊,你知道吗?”
床头的女孩歪头打量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费潜,眼里充满求知欲。
“咳……第一个,别叫我夫君,第二个……起码等十年你再找人问怎么生孩子。”费潜哭笑不得,试图阻止这小女孩一口一个“夫君”的称呼,这让他很不舒服,总觉得被罪恶感包围,被人在暗地里戳脊梁骨。
“哦……”十年,好久呀,小姑娘懵懂地点点头,“那小丫应该叫夫君什么?”
“公子,或者你叫我无疾吧。”
小丫点点头,定定地看了费潜一会儿,开口了,“无疾吧。”
噗——你这是在演小品吗?费潜忍俊不禁,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早熟,却总是不经意流露天真,有些呆萌的小姑娘有点可爱——嗯?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呃,没有‘吧’……算了,你以后叫我无疾哥哥吧。”费潜无奈的笑着摆手道,而后一愣,面色古怪——无疾哥哥,有意思,莫名觉得自己应该甩一手九阳神功加乾坤大挪移啊。
“可是你比我小一岁啊,我应该叫你无疾弟弟,你应该叫我小丫姐姐!”小丫嘟着嘴,有点不开心,气鼓鼓的盯着费潜。
费潜看得一乐,对嘛,在谁当哥哥,谁当姐姐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计较,才是小孩子应该有的行为,这赌气的模样,比起模仿成年人的姿态故作稳重让人看着舒服多了。
“你不懂,我只是……我是长得慢,实际上我比你大很多。”
“哦——哥哥……”小丫犹有些不甘心,不过她天性乖巧,又向来被教导要懂规矩,潜意识里不愿意与人争执,只好闷闷的叫了一声。
哥哥认了,小丫正等着费潜叫她妹妹,却半晌不见他有动静,抬眼望去,大是疑惑,发现费潜两眼发直,正盯着自己出神,神情好似被打了屁股一样,像是隐忍着痛楚。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费潜长呼一口气,用力吐出郁结在胸中的一口闷气,勉强笑笑,没有说什么,坐到案前呆望着侍女捧莲造型的铜灯,双眼恍惚。
真像啊,或者说,还未长开的小女孩之间本来看上去就是相似的。
小丫叫他哥哥的一瞬间,费潜眼前模糊所见,却是费宁小时候的面容,大大的眼睛,有点卷的柔软鬓发,白净的皮肤,肉肉的下颌,都是那么像。就连这幅口服心不服的模样都是出奇的一致——小宁当初对要叫自己哥哥,也是这样的噘着嘴,鼓着腮帮子,心里藏着不乐意的。
小时候的费宁,也是这么可爱,这么漂亮,这么惹人怜惜。
费潜用铜匕挑着灯花,灯芯劈啪作响,有些昏暗下去的灯光再次变得明亮,他痴痴望着跳动的灯火,默默叹了口气。
要是时间可以停驻,该有多好,要是费宁不用长大,永远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该有多好。
要是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绝望,哥哥都可以替你去承受,该有多好。
“无疾哥哥,你怎么了,小丫觉得你好伤心难过,小丫想哭……”
小丫看着费潜丢了魂一样,跟着惴惴不安起来,爬下床,走到费潜身边,瘪着嘴看着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水雾蒙蒙。
“我没事……”费潜惊醒,看着她眼中满满的担忧与关切,被这个本质单纯的小姑娘触及了心头的柔软,在她身上,他看到了妹妹的影子,“我只是想起一些事……很晚了,你去睡吧……妹妹。”
“哥哥不和小丫一起睡吗?”小丫怯生生地,轻轻扯扯费潜的衣袖。
“不了,小丫乖乖的,自己睡好吗?”费潜温柔一笑,摸摸小丫的头。
“嗯,”小丫乖巧地点点头,虽然觉得费潜说话的语气很像他的父亲,长兄,让她心里有些微妙的怪异,不过他那温柔的,暖暖的目光却让她很喜欢,很亲近。
小丫跑回床上躺下,缩在被子里看着费潜。费潜替她掖了掖被角,将她的小鞋子摆放好,默默地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儿,转身欲要离去,临走之时,凑近油灯准备将灯火吹嘘。
“哥哥!”小丫突然叫住了费潜。
“怎么了?”费潜疑惑地回头望去,见她从被子里露出眼睛瞄着自己,似乎有些扭捏。
“不要吹灯好不好,小丫,小丫……”
“你怕黑?”费潜莞尔一笑。
小丫羞得小脸微红,把脸藏进被褥里不说话。
“好,那我就不吹灯了,妹妹快睡吧。”费潜看了看铜灯底下的油盘,见足够用上一夜,笑着说道。
“哥哥能不能……不要走?小丫,小丫一个人……。”
小丫已经不好意思得不敢见人了,整个人像小猫一样缩到了被子角,声音闷闷的。
“好,我就在门口看星星,放心睡吧,哥哥……会保护你的。”
费潜走到门口,关好门,坐在台阶上。刚坐下,小丫跟了出来,将一件小小的衣披在费潜身上。
“夜里风大,哥哥不要吹病了,看够了就和小丫一起睡觉吧。”说完,小丫踮着脚一溜小跑钻回了被窝,只穿着单衣的她被风吹到,打了个小喷嚏。
费潜摸着肩头秀气的花衫,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浓郁的香草幽兰,而是太阳花一样的清新,让他心头一暖。
头顶的澄澈夜空像无边无际的海,没有后世工业画笔的涂抹,仍然是那么醉人的美丽而深邃;那些跃动的星斗,因为地上没有耀眼霓虹与之争辉,也还是那么明亮可爱。真美啊,正是因为每晚都神游于这样美丽的夜空,古人对于天穹的美好想象才会连绵不绝,传于后世吧。
费潜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深吸一口微凉的新鲜空气,洗刷自己的身心。
妹妹,终究还是心中难以磨灭的印记。仅仅短暂拥有了一年的关爱,费潜便因一场交通事故失去了亲人,只剩下费宁和他两个幼小的孩子相依为命,费潜既是哥哥,同样也是父亲,母亲,妹妹既是他的责任与重担,同样也是他唯一的寄托与依靠。当这个寄托被死神夺走,在费潜心里留下就仅存一个深深的烙印,难以愈合,每当触碰,疼痛都会愈加鲜明。
“妹,你说,如果当初哥哥不那么自私,把你从福利院的阿姨那里偷回来,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你从来都没有说出口,可你一定还是责怪我的吧。”
“我这个哥,当得实在是太不合格了,太自私了……因为进福利院就要分开,就自私的把你留在身边,让你跟着我吃了一辈子的苦,越是长大,越是看不到你笑了……”
“现在我更过分,我开始眷恋亲人的关爱,开始因为友情和恩情而对人世流连,把你丢在那边孤零零一个人,我甚至把一个小女孩当成了你的影子……哥哥是不是很该死?”
费潜望着夜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自语,两眼空洞,如同魔怔。
“宁宁,不要生气,哥哥没有忘记你,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不管。我的第二次生命,或许是老天爷为了安慰我那个可怜的老娘,给我安排的任务,我得陪伴她,直到她入土……等老娘去了,我就跟她一起,一起去找你,这样我们就都有妈妈了。她很温柔,很美丽,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庸碌无为的过一生,很快的,很快的,不要急……”
费潜痴望着夜空,与脑海中臆想的对象交谈,如果被旁人看到,只怕会以为他被鬼上身了,好在此刻夜深人静,四下无人。
不,四下无人,但上面有。
“费公子好兴致,与上苍神交耶?”
一声阴寒冷笑在头顶响起,有黑衣人从檐上飘落,人尚在半空中已是挥剑斩出,寒光如月。
费潜一个激灵从出神中惊醒,立即向后仰倒,劲风堪堪擦着鼻尖掠过,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刺杀不成,被击伤退走的死士来报复了!
费潜一个滚子翻身而起,伸手入怀去摸那枚青铜箭头——他在尾部重新接上了一截握柄,勉强可以当做一把短匕使用,同时张口欲要呼唤费粱。
然而费潜没有喊出口,声音就戛然而止,被他自己收了回去,因为他发现情况有些诡异。
理当随着袭杀接踵而至的连续攻击并没有发生,那个死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脖子不正常的扭着,嘴角溢出一道血迹。
这是……没跳好,把自己摔死了?应该不会这么蠢吧?费潜难以置信的盯着黑衣人,不敢放松警惕,用脚挑起一块石子,砸向那人的头顶。
结结实实地砸中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鼻翼处没有呼吸。
他应该做的是速战速决,而不是耍花样耽搁时间,难道真的死了?就这么……为了装个x,没装好,把自己摔死了?太业余了吧!
不管死没死,补刀最重要,费潜咬咬牙,握紧箭头,小心翼翼地接近,准备在黑衣人脖子上扎两下。
然后他发现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开始惶恐地后退。
从黑衣人嘴角溢出的血丝越来越多,蚯蚓一样蜿蜒爬行着,没有被地面的沙土吸收,而是水银一样浮着。它们像是拥有自我的意识与生命,规则地前进,拐弯,在地面描绘出了清晰的字样,汉字,简体字!
“你真的愿意庸碌一生?”
费潜一连退了数步,绊在台阶上,跌坐在地,凝望着那黑衣人圆瞪的双眼,和从他口中蜿蜒爬出的诡异血字,惊骇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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