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角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污，她全然不顾这个，将晏熹翻了个面，草草处理一番，又给他包扎好了。
该将这个人放下去，她想。
但盯着他血迹遍布的脸，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温软。不过是一条蛊虫，长得竟然还有些好看。
是，好看。从战场上将他捡回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那人眼神如野狼，凶残如猛虎，即便内息全摧，也能让敢于辱他的人丧命手中。
真是可惜了。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身上能拿来蔽体的唯一半条裤子，轻笑出声。
又往大殿那边望了一眼，长明灯稳稳烧着，没有要动容的意思。
她又笑起来，脸上竟然真的带上了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天真烂漫，梨涡浅浅浮现又迅速消弭，仿佛夜间一现的昙花。
“没说要在里头吧，只要蛊虫全亡……”她看向壁画上那只振翅欲飞的朱雀，“……衣不蔽体，实在不妥。”
于是她说服自己假公济私了一番，帮晏熹穿了一层找来薄衣，如此仁慈已是百年难得一遇，也就丝毫不在意粗暴的手法，将瘦了一圈的晏将军来回蹂躏了一番。
这么一看，他比起之前更鸠形鹄面了，几乎难以想象他是怎样横跨马上、驰骋疆场。南诏的将士，最体弱的也要比他壮硕一圈。
才过了数十天，竟然真的没扛住。
于碧一边看着他，一边任思绪跑马，浮光掠影半晌，竟然有一多半都是在质问自己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完蛋的玩意儿，但偶有那么一个念头冒出来，竟然还有些坚信。
我不会错。她想。
好人做到底，她又扶起晏熹，呛了他一大口水，喉咙痉挛着发不出声，她将他斜按在地上，在后心狠狠一掌，差点顺势将他的下巴敲碎在地上。
一点都没有顾忌到这是个行将就木的人。
晏熹出乎意料地顽强，被这样折磨竟也没死，呕出了几口血，终于死了似的趴在地上不动了。
于碧触碰到他的肩膀，像烙铁一样烫人。
可，同情怜悯也是有限的，她没怎么纠结，又撒了一遍堪称酷刑的粉末，打开机关让那个东西缓缓沉下去。
看着那张脸入土似的缓缓落下，有什么东西“咯噔”了一下。于碧脸上始终淡淡的，又将衣襟拢了拢，予他一缕光亮。
能撑过来固然好，撑不过来……算了吧。
于姑娘自认帮他良多，不欠什么了。
上下两重都是大殿，除却她脚下关着蛊虫的这一间，都有长明灯。于碧看了一会儿摇曳的灯火，又觉索然无味，寻个墙角靠着眯起眼，免得等结果的这几个时辰太痛苦。
还能活过来吗？
能……的吧。
你可是战神之子，中午昭国一员虎将，凭一己之力搓我精兵良将数万，垂死之时仍能绝地反扑。
这样的人，真的会死吗？
晏……熹。熹，光也，炙也。如此灼人，如此逼人，怎会轻易葬身蛊穴？
我等你爬起来，爬起来，然后我们去找共同的敌人。
如斯温婉的姑娘，竟真的心比铁石。
晏熹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他冷了一阵，竟然什么也察觉不到了。
这是……睡着了吧。
杂乱的回忆纷至沓来。石板冰冷的触感、女人细腻的裙裾、马上摇晃的珠帘遮面、袍泽悍然赴死的眼、出征时高立城楼的皇帝、垂泪的娘和春风快意的爹、嗔怪的小妹……
他像沉进了深深的湖水中，冰寒刺骨，冷意无孔不入，蚕食着他心口仅剩的温热。气息奄奄、脉搏微弱，必死无疑。
画面来回闪过，他好像从出生到死去，又获新生，一路年幼，成为襁褓中小小婴儿。他听到母亲生晏姝时不堪痛处的惨叫，恍然间变成了刚来到世上的那个，望着一屋子的下人嚎啕大哭，他闻到姑娘身上的暖香，又分不清今夕何夕。
终于，他看到一直期望的眼睛，母亲鱼沁正笑望着他。温暖的手伸来，“熹儿，你在南疆还好吗？”
“……我很好，”晏熹一把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侧脸，“娘，你放心……”
我在南疆过得很好，一定会活着回来。
晏夫人已然老了，总看着夫子出征，鬓间急出了不少华发，却风韵犹存。她生了一双笑眼，连垂泪的时候看上去都是温温笑着的，晏熹幼时每每翻天惹祸，她训不上两句便作罢。
“怎么了？”鱼沁没有顺他的意，一只手抚着他的额发，磨人的碰触。
晏熹既怕那手离开自己的时候就消失，又无比感念它所挟裹的暖意，又怕吓到母亲，惊扰这梦境，心中有焦躁的狮子在来回踱步，他看一眼就少一眼似的盯着她的脸，眼眶通红，就是梗着脖子连眨眼都不肯。
“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战场上刀剑无眼也不会在我这里，兄弟们都待我很好，倘若我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们还不乐意呢……”
他一定是疯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鱼沁的笑脸冷下来，“熹儿，娘担心你，这是为娘的本分，可你作为统帅一军的将领，怎能苟于人后畏缩不前？！”
“是，是是，”晏熹慌忙抓住她的手，“娘，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我……”
“娘知道你是怕我担心，你有没有那个胆量我最清楚不过，”鱼沁笑盈盈地看着他，“但是，不管为了什么，这种混账话都是说不得的，”她伸手揽抱年少的将军，“我们晏家的男儿要有风骨，万万不可陷身后将士于不义之地，明白吗？”
晏熹绝望地笑起来，一张脸怎么看怎么僵硬：“可……”他摇摇头。
我已经这样做了。
一万兵马，都是为我战死，我深陷囹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娘，”他急切地望着她，“陛下这几日可有说过什么吗？娘，你要告诉父亲……”
“我正要告诉你呢，”鱼沁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滋味，“陛下说了，这回你出征归来，就将黎阳长公主下嫁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趁早让我和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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