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是在打趣儿子,这话听在耳中却痛极。晏熹浑身一颤,往后一退,本伏在她膝头,直接跌了一跤。
鱼沁的脸色倏地变了:“熹儿,你怎么了?”
求你……求你不要再说了。
仿佛厉鬼回想起凌迟的疼,尖声惨叫起来,晏熹不敢再看她。鱼沁站起身来扶他,他瑟缩了一下,顺着她的手爬起来。
“娘……”声音压不住灭顶的恐惧,“你、你们还活着吗?”
鱼沁沉默不语。
过了万万年似的刹那,仍旧动人的面颜冰破玉碎似的绽出一个笑,“你说什么混账话?”
晏熹大叫一声,甩开她的手连连后退。
“你……你不是我娘,你是谁?!”
鱼沁连忙跟过来,“熹儿,熹儿,你冷静些,你到底怎么了?”
“不对……不对……”晏熹身上糊了一层冷汗,连着几层衣裳都浸湿了,“娘,你说实话,陛下是不是将我晏家满门抄斩了?!”
他猛地捂住嘴巴,随即执拗地看着鱼沁,想从她口中听到个结果。
“不,你不要说。”他脑子痛得快要发疯,“你不要说,我不想听。”
鱼沁便没再说什么,抱住她高出一个头的儿子轻轻拍着后背,口中试探着轻声哼了句童谣,见他并没有怎样,于是放心哼了起来。
温软怀抱即是枯骨,晏熹颤抖着几番犹疑,才伸手也抱住了她。
“娘……”他轻声道,“对不起,孩儿不是有意这样的,孩儿只是……”
“嘘……”鱼沁在他耳边道,“娘知道你累了,别怕,娘不会走的。”
一处温情脉脉,两处尸骨既寒。晏熹脱力倒在鱼沁怀里,用尽全力汲取着仅存的暖意。
上苍无情亦多情,竟允他一刻光阴,将未竞缺憾片刻补全,晏熹每每想同她说起这件事,却不自觉地心道:“拖一刻吧,拖一刻吧,就这样下去也好。”
过了久久长长的一生似的那么一刻,晏熹终于狠狠心抬起头,“娘,爹呢?”
鱼沁拍拍他的肩,顺势放开他,“你爹在外头,他说他不想看到你,你调皮捣蛋,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唔,叙来,你真的不进来么?”
晏熹转向门口,镂空的门后果然有黑影一闪而过,他爹走进来,一脸火爆的怒意,“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
晏叙来手里提着一根棍,像是小时候揍他那根,晏熹下意识地往鱼沁身后一躲,被他身手不凡的老爹一棍捞出来。他出手如电,晏熹赶忙躲避,一手撑在桌上,借力跳起免得自己被扫倒,两人全心全意地过招,几个回合下来,晏熹被戳了好几下,力道都算不上温柔。
“爹!”晏熹揉着胸口,“你干什么?”
“我且问你,周家的公子是不是你打坏的?”晏叙来手上动作不停,“出息了,嗯?喝花酒还要昭告得满城皆知?”
这是早隐在晏熹回忆里的事,再提起,他却没有半分犹疑——自他听说晏家满门抄斩的消息,眼前浮现的皆是旧日痕迹,本以为的一生太短,他要记清楚。
十五岁那年,他被几个交好的兄弟带出去喝酒,选的正是那白日卖艺、晚上做些不干不净生意的醉仙楼。他没想着要唐突哪位风尘姑娘,白日的醉仙楼也就是个寻常酒楼,顶多有几位贫寒姑娘弹个小曲助兴,世家公子并不是去不得。
可周家有个棒槌一再搅事,大概是没发现二楼雅间的几位军爷,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白日宣淫。那姑娘家底清白,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被他折腾得到处躲藏,不敢跑出醉仙楼,又不想从他,急得泪水涟涟。
晏熹年轻气盛,自然看不下去。他喝了些酒,有些上头,歪在栏杆上,看那姓周的色中饿鬼和姑娘皆是重影,一个不慎差点儿从楼上栽下去,几个大哥忙拉住他,“你醉了,快别撒酒疯,我带你回去睡一觉。”
谁也没注意到他们。周姓混蛋笑得相当猥琐,晏熹又非要逞能英雄救美一着,一时乱作一团。晏熹被人扛在肩上又锤脑袋又扇屁股,差点吐他一身,挣扎着下来还摔在了地上,哼唧了一阵才头重脚轻地爬起来。
“周……周那个什么来着,”晏熹瞪着一双醉眼,“嗳,你有本事过来找我,别欺负人家小姑娘。”
周公子出手阔绰,卖艺的姑娘命如草芥,根本就无人关心她的死活,更何况是区区清白。醉仙楼收容她已然是天大的恩赐,否则她流落街头,早就不知道受了多少折辱含恨死去了。
四下一瞧,竟也只有这么一位毫不相干的外人能帮她。
“住手,”晏熹撑着一旁的桌子勉强站稳,“你喝成这样就别闹腾了,快回府去。”
周公子瞧见他衣着寒掺,想当然以为是个江湖侠客,毛都没长齐就想学前辈仗义拔刀,有心逗他:“哟,这哪儿来的小娃娃,这么小也能进来么?店家,你这生意做得忒不地道。”
晏熹刚练武回来,身上的衣裳给他爹削得惨不忍睹,只能随意套上个麻布衣衫,在一众客人中的确十分可怜。
“难不成你也看中了这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周公子没心没肺地笑着打趣,“嗳,那不行,是我先看中她的。”
晏熹只是单纯的看不惯世家公子的行径,根本就没想着惦记人家姑娘,被这么一说,怒火噌噌冒了顶,站都站不稳就赏了这纨绔公子一个巴掌。周家公子根本就没看清他怎么出手,是个绝顶的花瓶,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火辣辣一片烧疼,鼻血直流。
他根本就没留手,没打落牙齿算是够给面子了,周某竟还不依不饶地纠缠上来——彼时晏熹不晓得他身后的包袱,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丢了脸面,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来。
所以花瓶扑了上来,晏熹更上头了,快醉得人事不省,扶着桌沿侧身一躲,从桌子底下划了一个圆滑的圈站在他背后,对着屁股就是一脚。
周公子一看占不到便宜,撂下一句狠话就要脚底抹油。
“小娘儿们,给我等着!”
这话可算是彻彻底底地得罪了晏熹。他生平最反感的就是纠缠不休的市井流氓,当即上前伺候了一通拳打脚踢。他毫无章法地揍了人家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眼睛都给鼻血糊上了。
整个醉仙楼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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