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熹:“手脚能动就行。”
老大夫:“大人,只要你在榻上休整……”
“问题就是我没法在榻上休整!”晏熹骂道,声音盖过了老大夫,“你以为我很闲吗?我还要……”
老大夫立刻迎马屁而上:“文大人忧心社稷,令草民感佩,那便解开衣裳,让草民包扎吧。”
晏熹从善如流,心满意足地被捆成一个人形粽子。他试了一下,果然只能板正坐着,算是心里求了个安慰,晚上任那小疯子胡来也没什么了。
“昨夜多有得罪,还请苏大人……”
“昨夜多有得罪,还请文大人……”
他们同时开口,同时顿住,同时又接着道:“勿要挂怀。”
言罢,两人都笑了。压抑了一夜的空气仿佛也明亮起来,晏熹将窗撑得更开,好透进更多的光。
真是好有缘。晏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心里一时有些慌乱。
昨夜过后,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他不能忽视任何细小的改变,因为任何错误都会令他前功尽弃、功败垂成。而这个引无数英雄肝脑涂地的“情”字,他更是不敢去碰。
自古难过情关。他得趁时机尚早及时挥剑斩情丝,让这孽缘无处生根。
等他宰了狗皇帝,这天下就没有他的事了,他还有秘密在,便可归隐山林,做一个闲云野鹤的隐士,像爹娘真正期望的那样无忧无虑,游戏山水。
而等到那时,他和苏婴也该分道扬镳了。
晏熹哂笑一声,自嘲片刻,转回头来。
苏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黑沉沉的眼眸里一片光亮——那是他身后的窗带进来的微光,他站在正中央。
他们又是同时开口:“还疼吗?”
苏婴脸皮上“噌”地窜起一阵红,他问的是伤,他问的却是屁股。
“该打,该打。”他诺诺连声,“大夫怎么说?”
“没什么大碍,上夹板也是怕你晚上再作妖。”晏熹心里有“他也不小了,该给他留些面子”这么个念头一闪而过,但瞬息就被他抛到了一边,“不好受吧。万事开头难,你要一开始明白也就这么个痛法,接下来会容易得多。”
苏婴点头。
是啊,一开始就明白有多痛,接下来的就能接受了。晏熹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明明已经不会轻易坠马了,可踩着脚蹬颤颤巍巍就是不敢下来。将士们拼杀在前,身后有万军看着元帅之子高坐马上。
他终于下去了,手中的剑却不听使唤,完全拔不出来。他手心沁满冷汗,惶急无措,几乎要吓晕过去。他躲在他们背后,跟个从没练过武的人一样两手别扭地把着长剑,两腿都在哆嗦。
战场厮杀不分昼夜,护在他身旁的人也都冲上前去。他拼命说服自己,可就是不敢动手杀人。
鲜血溅上侧脸的那一刹,他觉得心都空了,温热的液体顺着眼睫一路滑下,将死之人借着余力提枪便刺。晏熹觉得勒下一凉,半晌才觉到疼,他面前的人已经完全倒下了,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还怨毒地看着他,仿佛要再凭着目光刺他一枪。
少年将军一腔孤勇终于探了头。杀第一个人很难,杀第二个人便容易。手中剑染血,他兴奋起来,连逆风中呼啸而过的血腥都带着甜。他挥剑如电,杀人如麻,再度翻身上马时已有了大杀四方的豪情。
可见“头一回”是真让人犯难,但一回生两回熟,他后来敢只带一万人孤军深入也是有底气的。
“文大人,你想过从军吗?”苏婴忽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晏熹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的身份被这鬼精灵看穿了,立刻不动声色地密切关注苏婴的面部神情。
“为什么这么问?……我的履历你该很清楚才是。”
“没什么。我看你没半分文人儒气,倒像个行伍之人,才这么问。”
晏熹:那你还想的挺贴切。嘴上却不让步:“胡说八道,我要是能舞刀弄枪,你该精通琴棋书画和女工了。”
苏婴:“你不就在舞刀弄枪么,可巧苏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有女工不懂。”
“……真的假的?大昭京城还有这等人物呢?”
“自然是真的,”苏婴看了一眼自己惨不忍睹的指甲,“不过受了些小伤,还得等长全了才能弹琴与知音。”
“哦,”晏熹拖长调子,还带着恶劣的转音,戏谑和揶揄一览无余,“苏大人当我是个知音么?”
“当然不是,所以你无缘得听了。”
苏婴很喜欢这样的争吵,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少年时就荡然无存的孩子气,竟然笑得牙不见眼。
能在苦中作乐,也是一种豁达。
晏熹回到了榻上,“歇会儿吧苏大人,十五个日夜不眠不休,恐怕你没那个能耐撑下去。趁药还有效用,你就睡会儿,半个时辰也算休息。”
苏婴听话地躺下,两人遥遥相对,又忍不住闷声笑起来。看似欢乐的氛围中他们同时升起了这样一个念头: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样纠缠下去,所有的过往都会变得说不得也碰不得,刀剑相向之时就会有所顾忌。
可他们又恰好并非最能拦路的那块巨石,而是丛生的荆棘,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一直等待,或许会遇到,或许不会。他们倘若能侥幸走一条绕开彼此的路,此间欢欣仍可当作全无顾忌,倘若过早碰上……
晏熹翻了个身,想借侧卧短暂舒展一下僵直的背脊。上了夹板其实很不方便,可他又不能卸下来,那头仍埋着火药,端看这引线有多长,能拖多久。他这么些日子,他嘴上总说要收苏婴当儿子,其实自己很明白,他不问原由、不由分说揽过来的责任并非为了这么一个荒诞的理由。
他才二十岁,断然没有想法去收一个十九岁的儿子。
苏婴练过武,但说破了天也是个文弱书生,还被虎狼之药折磨得形销骨立,熬到现在已然没有什么精力,趁着蠢蠢欲动的渴望压制片刻,他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腕上和脚踝捆着的冰凉铁链沉甸甸的,竟也没有搅扰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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