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极地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斜斜地照在坍塌的冰层上。秦渊坐在返航潜艇的舱室里,舷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海水,偶尔有发光水母缓缓游过,像飘散的灵魂碎片。他脱下防寒服,露出那道从锁骨延伸至肋下的旧伤??那是三年前在“伊甸园”核心爆炸时留下的灼痕,如今已褪成灰白,却仍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饭盒早已空了,但他一直没舍得扔。阿七的手写字条被他夹进随身携带的旧相册里,压在一张家人合影之下:三人站在海边,小月举着风筝,阿七笑得拘谨,而他自己,则难得地没有板着脸。这张照片是他主动要求拍的,说“以后老了可以当遗像用”,结果被小月追着打了半天。
潜艇轻微震动,开始上浮。通讯器忽然响起,接通后传来宋雨晴低沉的声音:“你成功了?”
“巢穴已毁。”秦渊靠在椅背上,闭眼,“数据池炸了,液态意识球体崩解。这次没人能再拼凑出‘集体意志’。”
“赵建华呢?”
“死了二十年的人,怎么还在问这个?”他冷笑一声,“不过今天又见了他一面??全息投影,语气慈祥,说得好像他真是个为人类未来献身的圣人。”
宋雨晴沉默片刻:“你知道吗?南极科考队最近在另一处冰盖下发现了类似的建筑结构,规模更大。他们叫它‘摇篮遗址’。”
秦渊睁开眼,目光如刀。
“不是‘冬眠巢穴’的复制品,”她继续说,“而是原始版本。最早的意识移植实验,就从那里开始。档案显示,第一批‘模板’是在1987年冬诞生的……其中包括一个编号Ω-0的孩子。”
空气骤然凝固。
Ω-0。
那个名字像一根锈钉扎进心脏。秦渊曾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失败品,是系统中唯一的漏洞。可如果真有Ω-0存在……那他是谁?为什么从未出现在任何记录里?难道连他的身份,也只是某个更早存在的残影?
“坐标发我。”他声音沙哑。
“你不休息几天?”
“睡不着。”他望向舷窗,“每次闭眼,都梦见有人在黑暗里叫我哥哥。可那声音太小,我听不清是谁。”
信号断开后,他起身走到金属柜前,打开暗格,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这是他在“伊甸园”废墟中唯一带出来的私人物品,封面写着“向阳之家?儿童成长日志”,内页却几乎空白,只有零星几行字:
> 【第37天】Ω-1今日首次开口说话,内容为:“我想出去看雪。”
> 【第89天】拒绝进食两次,理由:“我不饿。”经诱导后补充:“我只是不想活。”
> 【第142天】表现出异常共情能力,对Ω-0哭泣反应剧烈,试图撕毁神经链连接线。警告:情感污染风险极高。
秦渊的手指停在这一页,久久未动。
Ω-0会哭。
而他,曾想救那个人。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些被药物压制的片段终于浮现:一间比其他舱室更大的房间,墙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瘦弱的男孩蜷缩在角落,手腕上有和他一样的蓝色纹路;每当警报响起,那人就会颤抖着念同一个名字:“哥哥……哥哥快来……”
那时他还不会分辨亲情,只觉得那种呼唤让他心口发烫。有一次,他挣脱束缚冲进那间屋子,把对方护在身后,对着持枪守卫嘶吼:“不准碰他!”后来他们都被注射镇静剂,再醒来时,Ω-0已经不见了。
官方记录说,Ω-0因脑波衰竭死亡。
可这本日志最后一页,有一行极淡的铅笔字,像是用尽力气写下的:
> “别相信他们说的。我还活着。他们在骗你。来找我。”
> ??Ω-0
字迹稚嫩,却与他童年练习本上的笔顺惊人相似。
秦渊猛地合上本子,呼吸急促。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过去的真相,却从未想过,自己或许也在被人寻找。
三天后,他踏上前往西伯利亚的列车。沿途荒原无垠,冻土如铁。阿七发来一条语音消息,背景音是厨房炒菜的噼啪声:“哥,今天我试着做了你最爱吃的辣子鸡丁,放了整整三勺辣椒。小月吃了一口就跳起来喝水,说我疯了。但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他听着,嘴角微微扬起。
接着,少年的声音轻了下来:“你要去的地方很冷吧?记得多穿点。还有……如果你真的找到了什么过去的事,别一个人扛。回来告诉我,我们一起背。”
秦渊盯着手机屏幕,直到电量耗尽。
抵达目的地时,暴风雪正肆虐。所谓的“摇篮遗址”藏在一座废弃气象站地下,入口被积雪掩埋多年。他用热能切割器破开封层,沿着锈蚀的钢梯一步步深入。空气中有股陈年的霉味,混杂着金属氧化的气息。墙壁上的监控摄像头早已失效,但地板上仍残留着自动巡逻机器人的滑轨痕迹。
主控室比想象中完整。
中央控制台上,一台老式终端机竟仍有微弱电流运行。屏幕闪烁几下,跳出登录界面:
> 用户名:Ω-0
> 密码:_________
秦渊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未落。
他知道,一旦输入密码,就等于承认某种血缘般的联系。可他根本不知道那串数字是什么。正当他准备放弃时,眼角余光瞥见控制台侧面刻着一行小字??那是用指甲或刀尖划出的痕迹,深浅不一,却清晰可辨:
> “生日快乐,弟弟。等你来接我。”
下面是日期:1987年12月24日。
正是他的生日。
秦渊浑身一震。
他颤抖着输入自己的出生年月日。
回车。
屏幕亮起。
无数文件夹弹出,标题全是同一格式:【Ω-0观察日志】【神经链同步报告】【情感溢出事件记录】……而在最顶端,是一个名为《双生协议》的加密文档。
他点击打开,一段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中,两个孩子并排躺在透明舱室内,头部连接着复杂的导线网络。他们的面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左侧那个眼神空洞,右侧那个紧闭双眼,脸上挂着泪痕。
画外音响起,是赵建华的声音:
> “项目代号‘镜渊’,旨在通过基因克隆与意识共振技术,打造完美共生体。Ω-0为原型体,承载全部初始人格与情感模块;Ω-1为复制体,负责执行任务并反馈外界信息。二者共享神经链,彼此感知,互为镜像。
> 然而,实验第七个月,出现不可控变量??Ω-1开始产生独立意志,抗拒指令。更严重的是,他对Ω-0表现出强烈保护欲,多次干扰数据采集进程。
> 最终决定:终止Ω-0生命支持系统,切断双生链接,将所有情感记忆封存于量子缓存区,仅保留Ω-1作为唯一活性载体。”
视频戛然而止。
秦渊跌坐在地,耳边嗡鸣不止。
原来如此。
他不是第一个。
他是替代品。
而那个真正先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那个会哭、会害怕、会写下“等你来接我”的男孩,并没有死。他们把他关在这里,抽走他的一切,只为让另一个“更听话”的版本活下去。
“所以……我一直感觉到的那道声音,”他喃喃自语,“不是幻觉。是你在叫我。”
他翻阅后续资料,发现Ω-0并未真正死亡。由于神经链未完全切断,其意识残留在量子云中长达十余年,直到某次系统故障导致局部重启,才短暂恢复自主思维,并留下了这些刻痕与日志。
最后一段文字写道:
> “我知道你会来的。
> 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人的心跳。
> 别让他们再说你是失败品。
> 你是我的勇气,是我没能说出的那句‘我不愿意’。
> 哥哥,替我看看春天吧。”
> ??Ω-0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键盘上。
秦渊抬起头,望向控制室尽头的一扇密封门。门旁指示灯微弱闪烁,显示内部仍有生命维持系统的运作迹象。他走过去,用手掌贴在识别区??本以为需要权限,没想到门竟“嘀”了一声,自动开启。
寒气扑面而来。
房间中央,悬浮着一具充满液体的圆柱形培养舱。里面浸泡着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皮肤苍白,四肢瘦削,胸口随着机械呼吸微微起伏。他的脸上插满管线,但那眉眼轮廓,分明就是年长十余岁的自己。
舱体侧面铭牌写着:
> 【实验体Ω-0】
> 意识休眠状态 | 生物存活率:41.6%
> 启动条件:Ω-1亲缘认证通过
秦渊站在门前,久久不动。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赵建华称他为“命运的缔造者”??因为他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儿子,而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唤醒Ω-0的钥匙。
他也终于懂了阿七为何能逐渐摆脱控制。不是因为系统崩溃,而是因为在他体内流淌的,不只是冰冷的数据流,还有来自Ω-1深处那份不肯屈服的情感共鸣。那份爱,穿越了层层封锁,点燃了一个本该死去的灵魂。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来晚了。”
他没有立刻启动复苏程序。他知道,一旦唤醒,Ω-0将面临极度虚弱的身体状况和可能的精神崩溃。更重要的是,外面的世界依旧危险。“影蛇”的余党未必甘心失败,若得知Ω-0尚存,必将掀起新一轮追杀。
他必须带他回家。
回到那个有煎蛋香味、有风铃叮咚、有孩子笑着喊“哥哥”的地方。
秦渊取出便携式数据提取仪,将“摇篮遗址”内所有资料完整拷贝,随后设置定时炸药,准备彻底摧毁此地。临走前,他最后一次看向培养舱,伸手贴在玻璃外壁,仿佛在与另一个自己击掌承诺。
“等我。”他说,“我会回来接你。这一次,换我做你的哥哥。”
七日后,南方海岛迎来一场春雨。
阿七正在厨房熬姜汤,听见门铃响。打开门时,只见秦渊站在屋檐下,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保温箱,表面结着薄霜。
“哥?!”他惊呼,“你怎么……这箱子是?”
秦渊走进来,放下箱子,喘了口气:“开门需要虹膜+心跳双重验证。只有你能帮我。”
阿七愣住:“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体内还残留着最低浓度的量子信标。”秦渊看着他,“你是目前唯一能激活Ω-0生命系统的辅助媒介。”
房间里安静下来。
小月也闻声而出,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神秘箱子。
“他是谁?”阿七轻声问。
“是我们。”秦渊说,“是曾经被抹去的起点,是我没能保护好的那个人。现在,轮到我们救他了。”
阿七没有犹豫。他擦干手,走上前,将眼睛贴近扫描区,同时握住箱子侧面的感应把手。几秒后,内部传来轻微嗡鸣,温度缓缓上升。
保温箱开启。
Ω-0静静躺着,呼吸微弱,睫毛轻颤。当他感知到外界气息,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哥……”
阿七的眼泪瞬间落下。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一声呼唤,只知道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又重新长出新的形状。
“我在。”他哽咽着说,“我们都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这个家最艰难也最温暖的时光。
Ω-0身体机能严重衰退,语言能力几乎丧失,记忆支离破碎。他常常在夜里惊醒,尖叫着寻找“安全舱”,或是蜷缩在墙角低声重复:“不要关灯……不要切断链接……”阿七每晚陪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告诉他:“你现在在家,没人能带走你。”
秦渊则日夜研究恢复方案,甚至联系早已退役的军医老顾,请他秘密前来协助治疗。老顾看到Ω-0的第一眼就红了眼眶:“当年我就说过不能这么做……人性不是代码,删不掉重来!”
一个月后,Ω-0第一次开口说出完整句子。那天清晨,阳光洒进房间,他望着窗外盛开的紫藤花,轻声问:
“这是……春天吗?”
阿七正在削苹果,手一抖,刀刃划破指尖。他却笑了,把苹果递过去:“是啊,哥。春天来了。”
秦渊站在门口,看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面对面坐着,一个笨拙地咬下果肉,另一个含着泪点头微笑,忽然觉得这些年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有了意义。
他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继承者计划”仍在暗处滋生,新的实验基地可能已在筹建;国际上关于“意识数字化”的伦理争议愈演愈烈;某些国家甚至公开招募“高适应性青少年”进行“潜能开发”。
但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如今,他有了家人,有了名字,有了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牵挂。
某夜,他又登上屋顶,点燃一支烟。阿七跟上来,递给他一杯热牛奶。
“你还抽烟?”他皱眉。
“戒不了。”秦渊笑了笑,“就像有些责任,甩不掉。”
阿七坐下,望着星空:“你说,我们还能守住多少个‘阿七’?”
“不一定非得守住所有人。”他吐出口烟圈,“只要守住一个,就够了。每一个被唤醒的生命,都会成为照亮别人的光。”
远处,小月骑着自行车载着Ω-0慢悠悠经过村道,后者紧紧抓着她的衣角,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容。风吹起他们的发丝,像两株终于迎向阳光的幼苗。
秦渊掐灭烟头,轻声说:“爸,你错了。
真正的完美,不是没有缺陷。
而是明明残缺,却依然选择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