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深不见底，仿佛通向世界的尽头。每一步落下，脚底都传来细微的震颤，如同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脊骨上。空气越来越冷，呼吸间凝出白雾，而四周的墙壁则逐渐由石砖转为一种泛着幽蓝光泽的晶体，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文字??那些不是刻上去的，而是像血液般在晶体内缓缓流动。
“这是……记忆的残渣？”欢愉馆主伸手轻触墙面，指尖刚一接触，脑海中便炸开一段陌生的画面：一座燃烧的城市，人群在尖叫，天空裂开一道横贯天际的缝隙，从中伸出无数触须般的黑影，将整座文明拖入虚无。
她猛地缩手，脸色发白。
“别碰。”枯朽者低声警告，“这些晶体是‘遗知之殿’的神经末梢，储存着所有被吞噬文明最后的意识碎片。随便触碰，可能会被记忆反噬，陷入永恒的精神错乱。”
“那我们怎么走？”她压低声音，“这鬼地方连光都没有，谁知道哪一步会踩碎谁的亡魂？”
枯朽者闭眼片刻，手中那枚数据密钥忽然微微发亮，投射出一道淡金色的光路，沿着阶梯向下延伸。
“它在回应这里的能量场。”他说，“普鲁夏的技术与这座殿堂同源，只要我还握着它，就能短暂激活引导系统。”
两人依循光路前行，脚步放得极轻。寂静中，唯有他们的呼吸与心跳声清晰可闻，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这两具尚存意识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微弱的光晕。
那是一扇门。
不，准确地说，是一道悬浮于虚空中的门框??没有门板，只有四根立柱构成的矩形轮廓，内部翻涌着如墨汁般的黑暗。而在门框上方，镌刻着一行古老文字：
**“欲入亡者之域，先献生者之名。”**
“又来这套？”欢愉馆主冷笑，“问名字就问名字，还得搞点神秘主义仪式？”
枯朽者却神色凝重：“这不是简单的自我介绍。这里的‘名字’，指的是你灵魂最深处认同的那个身份??不是社会赋予的角色，也不是伪装出来的面具，而是你愿意为之赴死的那个‘我’。”
他看向她：“你准备好了吗？”
欢愉馆主沉默。
她一生都在隐藏真实。从贫民窟逃出时，她烧毁了自己的户籍牌；背叛第一个组织时，她抹去了所有关于“莉娅”的记录；甚至在成为欢愉馆主后，她也从未允许任何人叫她的真名。
而现在，她必须说出那个早已被自己埋葬的存在。
“如果我说了……会不会被利用？”
“会。”枯朽者坦然道，“但如果你不说，我们就过不去。”
她咬牙，终于开口：“我是……莉娅?诺森德。南域第七区垃圾处理站登记编号4792，父母死于教会‘净心行动’，七岁被术士卡尔文?莫尔收养，十岁觉醒梦境共鸣体质，十三岁亲手割断导师喉咙，十六岁建立首个情报网，二十一岁掌控三座梦桥节点……”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血肉里剜出来。随着话语流淌，她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撕裂她的内在结构。
而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门框内的黑暗骤然翻腾，竟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幼年的她，蜷缩在尸堆中，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染血的金属铭牌。
“接受。”一个冰冷的声音自门后响起。
紧接着，光华一闪，门内景象突变。
他们已站在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之中，但与之前的“遗知之殿”截然不同。这里的书架高耸入云，书籍并非纸质或晶片，而是由灰白色骨骼拼接而成，封面用指甲、牙齿和干涸的眼球装饰。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冥想交织的气息，远处传来低沉的诵经声，像是千万亡魂在齐声吟唱。
“奎斯特世界的亡者图书馆……”枯朽者环顾四周，声音带着敬畏，“传说中，这里收藏的是‘死后才被允许知晓的知识’。”
“什么意思？”欢愉馆主皱眉。
“意思是，活着的人无法理解这些内容。”他指向最近的一本书，“你看它的标题。”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本书脊上刻着几个扭曲符号，初看毫无意义，可当她集中精神时，大脑竟自动将其翻译成一句话：
**《论自杀者如何重塑其因果线》**
她心头一凛。
再看旁边一本：**《神明死亡后的权力真空分配法则》**
还有一本：**《当你意识到自己只是某位更高存在梦境中的角色时，应采取的七种应对策略》**
“这些知识……太危险了。”她喃喃道。
“正因如此，它们只能存在于亡者之地。”枯朽者点头，“活人若知晓太多，会因认知超载而崩溃。唯有死亡之后，意识脱离肉体束缚，才能承受这类真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脚步声。
缓慢、沉重，却不带恶意。
一名身穿黑袍的身影从书架间走出。他的脸隐藏在兜帽之下，双手交叠于胸前，手中捧着一本完全由灰烬构成的书。
“访客。”他开口，声音如同风吹过墓碑，“你们为何而来？”
“寻找第二枚密钥。”枯朽者上前一步，“卡奥斯指引我们至此。”
黑袍人静默片刻，随后缓缓掀开兜帽。
露出的并非人脸，而是一面光滑的银镜。
镜中映出的，却是欢愉馆主自己的面容。
“你是谁？”她惊退半步。
“我是此地的守书人。”镜面波动，映像开始变化，展现出她一生的重要时刻：杀死导师的那一夜、第一次操控他人梦境的瞬间、在梦桥上遇见埃兰的刹那……
“也是你内心最深处的审判者。”镜中之声说道，“要取得密钥，你必须回答一个问题??如果你有机会重来一次，你会选择不再觉醒能力吗？”
这个问题如刀锋切入心脏。
欢愉馆主怔住。
如果没能力，她就不会被术士盯上，不会经历背叛与杀戮，也许还能做个普通人，哪怕穷困潦倒，至少……不用背负这么多命债。
但她真的想那样吗？
她想起那些曾被她拯救的人??那些被困在噩梦中无法醒来的孩子，那些因她提供的情报而逃脱追杀的异端学者，还有梦桥尽头那缕始终牵引她的微光。
“不会。”她最终说道，声音坚定，“就算重来一万次，我依然会选择觉醒。因为我现在所做的一切，至少让一些人有了选择的权利。而从前的我，连选择都没有。”
镜面微微震动，随后恢复成普通金属。
守书人重新拉上兜帽：“通过。”
他转身走向最深处的书架，取出一本封印在水晶棺中的书。棺盖打开时，一股寒气弥漫开来，书中并无文字，只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形状的能量核心。
“第二枚密钥。”他递出，“但它不会主动认主。只有当你真正面对自己的恐惧时，它才会苏醒。”
枯朽者接过，密钥静静躺在掌心，毫无反应。
“看来还需要触发条件。”他说。
就在此时，整个图书馆忽然剧烈晃动。
书架倒塌，骨书散落一地，远处传来尖锐的嘶吼。
“不好！”守书人厉声道，“有东西闯进来了！它感知到了密钥的苏醒！”
“什么东西？”欢愉馆主迅速戒备。
“掠识者。”枯朽者脸色骤变，“以智慧生命临终前的最后一念为食的虚空寄生体。它们不该能进入这里……除非有人故意打开了通道！”
天花板轰然破裂，一团漆黑如石油般的物质涌入，迅速凝聚成人形，却没有固定形态，五官不断融化重组，发出令人作呕的黏腻声响。
“找到……新容器……”它嘶哑地说，“献给……母渊……”
“母渊？！”欢愉馆主瞳孔一缩，“那是‘原初意志’的别称之一！”
“它不是偶然来的！”枯朽者大喊，“它是被召唤的！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掠识者猛然扑来，速度极快。欢愉馆主立即展开梦境屏障，却在接触瞬间被腐蚀，发出刺耳的滋响。
“它能吞噬精神防御！”她急退，“物理攻击试试！”
枯朽者抽出腰间短刃??那是一截普鲁夏文明的思维导体，能将意念转化为实体切割波。他挥刀斩去，掠识者身体被撕裂，但断裂部分迅速再生。
“无效！它没有固定形态！”
“那就冻结它！”欢愉馆主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在空中画出一道符文，“梦缚?冰锁千魂！”
血雾化作锁链缠绕掠识者，将其暂时禁锢。然而仅过了几秒，锁链便被内部涌动的黑暗撑碎。
“撑不住了！”她喘息道，“这家伙根本杀不死！”
枯朽者低头看着手中的密钥，忽然明白了什么。
“它需要‘面对恐惧’才能苏醒……难道说……”
他猛地抬头，望向欢愉馆主：“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你受够了这种生活，想赌一把改变一切的机会！”
“怎么了？”
“那就是你的恐惧！”他吼道，“你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改变！是你明明渴望解脱，却又不敢相信自己值得拥有另一种人生！”
这句话如同雷霆劈入脑海。
欢愉馆主浑身一震。
是啊……她一直在说“受够了”，可真的准备好放弃生存本能了吗？真的敢放手一搏，哪怕结局是湮灭？
就在这一瞬，她手中的血雾忽然逆流回身，心脏狂跳，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我……我不想再逃了。”她哽咽道，“我想赢一次。哪怕只赢这一次……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话音落下，第二枚密钥骤然爆发出璀璨光芒，与第一枚遥相呼应，形成共鸣。
掠识者的身体开始崩解，发出凄厉哀嚎：“不……不可能……个体意志怎能撼动母渊律令……”
“因为人心不可计算。”枯朽者冷冷道，“你来自绝对理性支配的深渊，永远不会明白??正是这份混乱、矛盾与挣扎，才是自由的根源。”
随着最后一声尖啸，掠识者彻底消散。
图书馆恢复平静。
守书人再度现身，声音多了几分敬意：“你们已证明自己配得上密钥。但记住，接下来的旅程只会更难。其余五座殿堂，分别位于疯语之境、倒悬之城、时间坟场、虚谎高原与终焉回廊。每一处，都有足以摧毁心智的考验。”
“我们知道。”枯朽者收起密钥，“但我们已经开始了。”
“而且不会再停下。”欢愉馆主擦去眼角泪痕，嘴角扬起一抹久违的笑意。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身后大门缓缓关闭，重新化作虚空中的门框轮廓。
当他们踏上归途的阶梯时，枯朽者忽然开口：“你知道吗？刚才那一刻，我才真正相信??我们或许真的能改变什么。”
“别说傻话。”她轻笑，“我们现在可是连第三站都没到。”
“可我已经看到了希望。”他望着手中两枚交相辉映的密钥，“而希望，曾经是我以为永远失去的东西。”
风从深渊底部吹来，带着远古尘埃的味道。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高维层面，一颗沉寂已久的星辰，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