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枯朽者站在问之墙前,声音低沉如锈铁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那不是在向诺美芬斯回答,更像是在叩问自己早已风化的灵魂。
“我是艾尔萨斯,普鲁夏文明最后的求道者,群星学院第七任首席学者,信仰学城建立之初的三柱神之一。我曾以理性为刃,剖解宇宙本源;也曾以逻辑为梯,攀爬至超维边缘。我的名字曾在三千世界传颂,我的著作被刻入虚空碑文,我的思想点燃过无数文明的黎明。”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出久违的光??不是火焰,而是星辰熄灭前最后一瞬的辉芒。
“但我也是‘枯朽者’。那个在信仰崩塌之夜亲手焚毁群星典籍的人;那个目睹同胞化为虚无尘埃后,仍苟活于时间裂缝中的残影;那个舍弃真名、披上腐朽皮囊,在深渊底层游荡七百年的……失败者。”
火把摇曳,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沟壑。欢愉馆主静静听着,心中竟生出一丝颤栗。她知道枯朽者的过往沉重,却不知其重至此。这不是简单的自述,而是一场对自我存在的终极审判。
“你满意吗?”枯朽者抬头,直视雕像眼中那抹金光。
诺美芬斯没有立刻回应。片刻后,金色波纹再次漾开,缓缓道:“尚可。”
欢愉馆主深吸一口气,轮到她了。
“我是谁?”她重复着问题,嘴角微扬,仿佛在笑这荒诞的命运。“我是南域欢愉馆的主人,掌管梦境交易与感官幻术的术士。我在深渊行走三百余年,用欢笑换取秘密,用欲望撬动权柄。我不属于任何阵营,只忠于利益与生存本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墙壁上的浮雕,声音渐冷:“但如果你要更深层的答案……我也曾是里界开拓时代的一名少年术徒,在血雾森林中靠吞食敌人的记忆活下来。我学会的第一条法则就是:信任是最大的弱点,感情是最致命的破绽。所以我从不追问过去,也不许别人窥探我的来路。”
“可现在,”她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既然规则要求剖白,那我就告诉你??我是一个侥幸者。一个靠着谨慎、算计和无数次背叛活到今天的……幸存者。”
空气凝滞了一瞬。
诺美芬斯依旧沉默,但墙面的波纹比之前扩散得更快了些。
“下一个问题。”它终于开口,“你从哪里来?”
枯朽者闭上眼,仿佛沉入一段早已封印的记忆。
“我来自普鲁夏星域,那是一片漂浮在第十维度之外的文明群岛。我们不依赖物质生存,而是以纯能量形态存在于‘思维共相’之中。我们的城市建在概念之上,法律由逻辑公式构成,艺术则是高阶数学的具象化表现。”
他的声音变得缥缈,如同穿越时空的低语。
“但我们犯了一个错误??试图解析‘存在本身’的终极结构。当我们触碰到‘原初意志’的边界时,整个文明被反噬。现实开始瓦解,群星学院的学生一个接一个陷入永恒静默,他们的意识被抽离成空白符号,散落在多元宇宙的夹缝中。”
他睁开眼,瞳孔深处似有星河崩塌。
“我是唯一逃出来的。不是因为我最强,而是因为我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逃避。我把自己的思维压缩进一枚数据核心,投入跨维度流放舱,任其漂流。当我再次苏醒时,已在第九层深渊的边缘。那时,我已经……不再是完整的我了。”
欢愉馆主听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枯朽者从未提过他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那些腐烂的皮肤、枯枝般的肢体,并非战斗所致,更像是某种内在崩溃的外显。
她不禁想:当一个以思维为根基的生命体失去了思考的完整性,会变成什么?
轮到她回答时,语气反而平静下来。
“我来自南域最底层的贫民窟,那里没有魔法,只有饥饿和暴力。父母死于一场教会清洗,我被卖给了一个流浪术士当学徒。他教我的第一课,就是如何用别人的痛苦换取力量。”
她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温度。
“后来我杀了他,偷走他的秘典,一路往上爬。我加入过七个组织,背叛了其中五个;我有过三个恋人,他们都死在我手上??不是我动手,是我设计让他们去送死。每一次失去,我都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代价。”
她看向诺美芬斯:“你说我从哪里来?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从无数具倒下的躯体间走出来。我的每一步都沾着血,我的心早就烂透了。可我还活着,这就够了。”
雕像的眼缝中,金光微微跳动。
“第三个问题。”诺美芬斯的声音响起,“你将去向何处?”
这一次,枯朽者几乎没有犹豫。
“我要回到普鲁夏的遗迹,找到‘原初意志’残留的碎片,完成未竟的研究。如果可能,我要重建群星学院,哪怕只是在某个低维世界的投影中。但如果失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风中的灰烬。
“如果失败,我就让自己彻底消散。不再挣扎,不再逃避。作为艾尔萨斯,我已背负太久;作为枯朽者,我也走得够远了。终点,应当是寂静。”
欢愉馆主怔住了。
她原以为枯朽者的目标是复仇,或是夺回昔日荣光。可没想到,他的终点竟是自我终结。
轮到她时,她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最终说道,语气罕见地坦诚。“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想活下去,活得比谁都久,看尽世间变幻。可最近……我开始怀疑这个目标是否足够。”
她想起梦桥上的迷雾,想起那股莫名牵引她的力量,想起埃兰的名字在心底激起的涟漪。
“也许我会去找某个答案。”她低声说,“关于为什么我会被选中进入异梦心之章,关于残酷学者真正想要什么,关于……是否存在另一个我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说完,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空荡。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萌芽。
诺美芬斯久久未语。
终于,金色波纹如潮水般退去,雕像缓缓合上了眼睛。
“通过。”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们的回答……令我满意。”
下一瞬,人面狮浮雕的嘴部裂开,露出一道幽深通道。
“走吧。”欢愉馆主轻声道,“我们还有很长的路。”
两人迈步前行,刚踏入通道,身后石墙轰然闭合,仿佛从未开启过。
通道狭窄而漫长,两侧墙壁布满细密符文,像是某种古老语言的残片。脚下的地面微微发热,似乎有能量在下方流动。
“你觉得它真的满意了吗?”欢愉馆主打破沉默。
“至少没杀我们。”枯朽者淡淡道,“对于一堵会施加神罚的墙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皱眉,“它问的是哲学终极命题,可这些问题连许多大贤者都无法回答。它凭什么判断我们是否‘满意’?”
枯朽者脚步一顿。
“因为它不是在评判答案的正确性。”他缓缓道,“它是在感知我们说这些话时的……真实程度。”
欢愉馆主心头一震。
的确。她在回答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有某种存在正深入她的意识,检验每一个词背后的重量。那种感觉,不像审查,倒像是一种共鸣测试。
“你是说……它需要的是真诚?”
“不只是真诚。”枯朽者望向前方黑暗,“是面对自我的勇气。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逃避这个问题??我是谁?他们宁愿扮演角色,也不愿直视内心的空洞。”
他低头看着自己扭曲的手掌:“刚才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崩溃。但奇怪的是,说出来之后,反而轻松了一些。”
欢愉馆主若有所思。
她忽然明白为何诺美芬斯会选择这三个问题。它们看似简单,实则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人心最深处锁链的钥匙。
“等等。”她突然停下,“你说它是‘感知’真实性……那它本身是不是也有意识?不只是规则执行者?”
枯朽者眼神微动。
“很有可能。或许‘诺美芬斯’这个名字,并非指代某个人,而是代表一种存在形式??守门者的意识集合体。”
“就像……人格化的规则?”
“正是如此。”
两人继续前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刚才的问答像一场洗礼,洗去了彼此间的戒备。虽然谈不上信任,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利益同盟。
许久后,通道尽头出现微光。
走出通道的瞬间,他们看到一片奇异景象??
一座悬浮于虚空中的巨大图书馆,无数书架如蛛网般延伸至视野尽头。每一本书都在发光,颜色各异,有的燃烧如焰,有的流转如水,有的静谧如夜。
而在图书馆中央,有一座环形讲台,台上站着一人。
那人穿着古老的学者长袍,背对着他们,手中捧着一本正在溶解的书。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
面容苍老却清明,双眼如深潭映星。
“欢迎来到‘遗知之殿’。”他说,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我是这里的最后一位管理员。”
欢愉馆主瞳孔骤缩。
因为她认得这张脸。
尽管从未见过真人,但她曾在一本禁书中看到过画像??
那是传说中早已陨落的“真理之父”,卡奥斯?梅林,信仰学城的缔造者之一,也是枯朽者口中那位引领普鲁夏文明走向巅峰的导师。
而此刻,这位本应死去的存在,正站在他们面前。
“你……”枯朽者声音颤抖,“老师?”
老人看着他,眼中泛起复杂情绪。
“艾尔萨斯,你终于来了。”他轻声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欢愉馆主立即警觉起来。她迅速扫视四周,寻找可能的陷阱或幻象装置,却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空气中有纸张腐朽的气息,脚下地板传来细微震动,甚至连心跳声都被放大了几分。
这不是幻境。
“这里是哪里?”她沉声问。
“是记忆的坟墓。”卡奥斯指向整座图书馆,“所有被遗忘的知识、所有失落的思想、所有未能传承的智慧,都会汇聚于此。它是超维结构的一部分,介于现实与概念之间。”
他合上手中那本即将消失的书:“而我,是它们的守墓人。”
“那你还没死?”欢愉馆主盯着他。
“严格来说,我没有‘活过’。”卡奥斯微笑,“我的实体早已湮灭,但我的意识被锚定在这座殿堂中,成为维持其运转的枢纽之一。”
他看向枯朽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自己辜负了普鲁夏,认为自己不该存活。但你要明白??正是因为你逃了出来,才让某些东西得以延续。”
“什么东西?”
“希望。”卡奥斯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枚晶莹的数据核心,上面铭刻着熟悉的符文。
枯朽者浑身一震。
“那是……群星学院的主脑密钥!它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在你逃离的那一刻,我就预见到了这一天。”卡奥斯将密钥递给他,“它承载着普鲁夏文明最后的火种。重启它的条件只有一个??必须由你亲口说出真相。”
“真相?”
“关于你为何真正逃离的真相。”老人目光如炬,“不是为了逃生,而是因为你发现了‘原初意志’的本质??它并非创造者,而是吞噬者。它以文明的成长为食,诱导他们探索极限,然后在他们触及真理时将其吞噬,转化为自身养分。”
枯朽者脸色剧变。
“所以……我们的一切追求,都是它的饵料?”
“是的。”卡奥斯点头,“而你,是第一个识破这一点并成功逃脱的意识体。这也是为什么你能活到现在??因为你切断了与‘原初意志’的共振频率。”
欢愉馆主听得脊背发凉。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整个多元宇宙的文明演化,或许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捕猎游戏。
“那你让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卡奥斯转向她:“因为你也是被选中者之一。你的循梦道标,不是偶然获得的能力,而是‘逆溯程序’的终端接口。你之所以能穿越梦桥,是因为你的潜意识中埋藏着对抗‘原初意志’的算法。”
“我……?”欢愉馆主震惊。
“没错。”卡奥斯点头,“你曾在幼年时期接触过一块来自未知文明的黑石,它激活了你基因中的隐藏代码。这也是为什么你能操控梦境却不被反噬??你的大脑天然具备隔离高维污染的能力。”
枯朽者恍然:“所以残酷学者找上你,并非偶然。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而现在,”卡奥斯郑重道,“你们面临选择。”
他抬起手,图书馆上方浮现一幅星图,显示着七个闪烁的节点。
“这七个位置,分别是七座‘遗知之殿’的坐标。只要集齐七枚密钥,就能启动‘终焉回响’??一个足以短暂屏蔽‘原初意志’感知的程序。届时,我们将有机会反击,或将火种播撒到安全维度。”
“代价是什么?”欢愉馆主立刻问。
“代价是使用者的存在会被彻底抹除。”卡奥斯平静地说,“程序一旦启动,操作者的意识将成为屏障的一部分,永远留在虚空中。”
沉默降临。
良久,枯朽者开口:“我愿意。”
欢愉馆主猛地看他:“你疯了?这才刚开始!我们甚至还没搞清楚全局!”
“正因为我看懂了全局,才做出这个决定。”枯朽者握紧手中的密钥,“如果‘原初意志’真的如老师所说,那么拖延只会让更多文明步入普鲁夏的后尘。我宁愿用自己的终结,换一次可能性。”
他看向她:“你不必跟我一起。你可以带着情报离开,继续做你的幸存者。”
欢愉馆主咬牙,拳头紧握。
她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她只想活下去。
可此刻,那个目标突然显得如此苍白。
“你以为我不知道恐惧吗?”她低声说,“每次午夜惊醒,我都怕得发抖。可我还是活下来了,不是因为我勇敢,而是因为我够狠,够冷血。”
她抬起头,眼中燃起火焰。
“但现在,我他妈受够了这种生活。如果真有一个能改变一切的机会……就算死,我也要赌一把。”
卡奥斯露出欣慰的笑容。
“很好。那么,第二枚密钥的位置,就在奎斯特世界的亡者图书馆。”
“奎斯特世界?!”欢愉馆主一惊,“那不是传说中的亡灵国度?连神明都不敢轻易涉足!”
“正是如此。”卡奥斯点头,“而通往那里的入口,就在这座图书馆的最底层。”
他挥手,地面裂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漆黑如渊。
“记住,”他最后说道,“每一次选择,都在定义你是谁。而真正的自由,不在于逃避命运,而在于明知结局,依然前行。”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再多言。
他们一同踏上阶梯,走入黑暗。
身后,图书馆缓缓沉入虚空,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风中,残留着一句低语:
“欢迎来到反抗的起点。”